林君越搀扶着颤颤巍巍的祖母,一下马车就看到林棠雨的墓前,跪着个身形修长的少女,神色肃谨,手持三柱香,颊边垂泪。
“我们等一会再过去。”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一抬手,示意林君越停下脚步,“且让吟儿单独同她母亲说些体己话。”
林君越观察了下阴沉的天色,犹豫道:“外头风大,还下雪了。您的身体怕是撑不住。”
“不要紧。”林老太太紧攥着龙头拐杖,喃喃答道。
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江吟,像在凝视一个失而复得的宝物。林棠霜生前也是长发及肩,用一根素色的发带轻轻绑住,一脉相承,何其相似。
“吟儿其实长得更像她姨母。”林老太太释然地微笑,仿佛透过江吟落寞的背影,窥见了一抹故去爱女的残影。
林君越闻言甚是惊骇,二姐林棠雨难产而死,实是家人心中的隐痛,但三妹林棠霜之死另有隐情,祖母却严令禁止任何人妄加猜测,这么多年来,她自个从不提起,怎么今日忽然感慨万千。
“除夕夜里,你尾随吟儿,看到什么了?”冷不丁的,林老太太锐利的目光如同利剑直指林君越,把他吓得猛一啰嗦。
“什么尾随,我哪里会做这种下作的事情?”林君越矢口否认,“祖母您糊涂了。”
“还想瞒着我呢。”林老太太意味深长道:“我人老心不老,只是懒得点破。”
林君越动作一滞,随即苦笑道:“姜还是老的辣,您的眼线遍布府中,防不胜防。”
他确实跟在江吟后面悄悄进了客栈,亲眼看见妹妹送出食盒,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你身为长兄,不去约束妹妹,反而由她任性妄为。”林老太太责怪道:“一不提醒二不制止,置林家脸面于何地?”
“祖母,吟儿在择婿方面一向有主见,她挑选的人应该不会差的。”林君越不情不愿道:“您神通广大,一定知道她最近在和谁来往,我拦也拦不住。陈梓虽然一穷二白,但志向远大,当个入赘人选绰绰有余。”
“是吗?”林老太太淡淡一笑,笑得林君越浑身发麻。
“那小子的父亲害死了我视作珍宝的女儿,如今他的儿子又要来祸害我最疼爱的孙女,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个道理你明不明白?”
“您,您在说什么呢?”林君越额上沁出冷汗,“我一点也听不懂。”
“二十年了。”林老太太自顾自道:“棠霜离世前,留下的遗言是恳求我万万不可向旁人透露此事,免得动摇了他在大军中的声望,好一个白虎将军,好一个恶面修罗啊,刻薄寡恩,忘恩负义,你枉做了一回人。”
她出于爱护孙女的心情,见江吟成天魂不守舍,暗暗留心,派了人去追踪,没想到另有收获。
正如陈桐特别在乎“林”字一样,仅仅一个“陈”字就引起了林老太太的滔天怒火。
“林家与陈家势不两立,既然你当哥哥的不管教,那就交给我了。”
“但江吟不姓林。”林君越怕祖母迁怒江吟,挺身而出,主动维护道,“她同样不知情,求您别怪罪。”
“她不姓林,可她母亲姓林。”林老太太重重地一拄拐杖,“她是林家养大的,与江家又何干了?”
林君越不敢言,只盼祖母尽快消气。
江吟插完香回过头来,林老太太投注在她身上的念想顷刻间化为泡影,那眉间散不去的三分凌厉正是她与林氏姐妹最大的区别,绝无可能认错。
“吟儿,过来。”林老太太唤道,“到祖母这里来,有事和你讲。”
林君越心下忐忑,江吟浑然不觉,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冷不冷?”林老太太望着这张秀美的面庞,顿生怜惜,命人拿来一件厚实的披风,亲手给她系上扣子。
“谢谢祖母。”江吟道:“您要说什么?我听着。”
林老太太没有立即开口,而是慢慢走近两座紧挨着的坟墓,轻轻抚摸着覆了一层霜雪的墓碑,半晌才缓缓道:“吟儿,我问你,你认不认自己是林家人?”
江吟一怔,谨慎地答道:“血脉相连,我当然认。”
“不错。”林老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和林家有深仇大恨的人,你交还是不交?”
“因何结仇?”江吟追问道:“对方是何人?”
“背信弃义,出尔反尔之人。他花言巧语骗走了一位姑娘的芳心,却在之后另娶他人过门。那姑娘苦苦等待,到头来落得个虚弱而亡的下场。这样的人,你说该不该恨?”
“纵使和家仇无关,晚辈亦不会容忍。”江吟丝毫没有多想,脱口而出。
“好。”林老太太欣赏地鼓了两下掌。
林君越精神一振,已然是悟出了祖母如此问话的真谛。倘若他没猜错,那下一步就是———
“跪在你母亲坟前,把刚刚的话重复一遍。”
林老太太按着江吟的肩头,膝盖下是冰冷的雪地。林君越有心阻止,但架不住祖母投来的隐含威胁的眼神。
不愧是执掌林府多年不败的实权家主,在她面前,无人敢多嘴一句。
别发誓,别发誓,我求你了。
你知不知道,一旦在你母亲坟前发了誓,你就再无违背誓言的机会,你和陈梓也就再无任何瓜葛。
林君越掐着掌心,眼睁睁地看着江吟在祖母的意思下俯身一拜。
“小女江吟,在此立誓,往后必当忠于林家,视林氏所仇为己之恨,若言而无信,则自愿被逐出林家,永不复还。”
说罢,便三叩首。
一群飞鸟忽地急掠过头顶,寒风瑟瑟,吹动江吟的发梢。一方小小的坟墓,牵动着多少人的心。
正月十五元宵节,又称灯节,赏灯会足足持续五天,处处张灯结彩,交相辉映。
楚空青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盛大热闹的景象,因而沉浸其中,日日早出晚归,去猜花灯上的字谜。
这一日她猜谜归来,带给江吟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
“陈梓托我转告你,他要走了。”
“走?”江吟放下手里的针线,“他去哪儿?”
“我不清楚。”楚空青诚实地答道:“他约你黄昏后在桥头见一面,好像有话想对你说。”
“他怎么一声不响,闹出这么大动静。”江吟黛眉轻蹙,“陈梓还是书院的学生,贸然弃学,轻率冒失,表哥居然放他走了?”
殊不知林君越天天盼望着陈梓打哪来回哪去,别在临安长留。所以陈梓一来辞行,他马上应允,巴不得这位爷立刻滚回京城。
月色清冷,桥下流水潺潺,人人都沉浸在一片欢欣祥和的气氛里,除了江吟。
她反复拈着一枝枯梅,黯然道:“咱们本是萍水相逢,陈公子就算不告而别也不打紧,这般隆重,倒使我受宠若惊了。既然你执意要走,那我祝公子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陈梓看出江吟故意拿话激他,遂将提着的灯盏放在桥身上,拱手而立。
“陈某此行不为名利,还望你多体谅。”他解开披风,卸下陪伴多年的匕首,连刀鞘一并交到江吟手中。
江吟忽然间被迫接过这样一件沉重的事物,措手不及,差点滑落。
“你还认得它吗?”陈梓笑道:“那一次,我险些拿它伤了你。”
“毕生难忘。”江吟的表情有所缓和,或许是想到了当时的情景。
“这是我小时候亲自锻造的匕首,刀鞘上刻了我的名字。那时力气小,做的恐怕不大好看。”
江吟依言去看,果然瞥见一个歪歪扭扭的“梓”字形刀痕,像是出自孩童之手。
“白虎将军,是陈家每一代家主的统称。一旦接下这个看似威风凛凛的封号,就必须要担负起相应的责任。”
月光照在江吟捧着的匕首上,冷气森森。
“陈家的下一代家主,是我。”
少年身姿挺拔,犹如青松,一举一动竟有着统领千军万马的势头。
周围的嘈杂与喧闹都被一瞬间抹去,少顷,江吟唇角一勾,露出个了然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
陈梓也畅快地笑了,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达的默契在他们之中静静流淌。
江吟欲把匕首还给陈梓,但他不接。
“你替我收着吧,留个纪念。”
“那就等你凯旋再完璧归赵。”江吟俏皮地眨眨眼,“看,那边在放天灯呢。”
两人一齐仰头,只见夜空中亮着的是无数星星似的明灯,乘风飘向天际。
江吟望着冉冉上升的孔明灯,转头对陈梓道:“你听说过天灯的故事吗?传说只要在上面写满真挚的祝愿,放飞后就能实现,所以人们又叫它许愿灯,常作为祈福之用。”
“可惜虚无缥缈。”陈梓道:“求天不如求己,我不信命。”
“我也不信。”江吟轻声说:“但这世上,总有些事是人所不能及,唯有依靠天命的。”
“比如?”
江吟双手合十,闭上眼,虔诚地祈福。
“恭祝将军逢凶化吉,战无不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