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乱响,叮叮当当,江吟三步并作两步,抢先进了屋内,谢思秋紧跟其后。
陈梓躺在榻上,气色显然好了不少,只是仍旧闭着双眼,胸口一起一伏,呼吸均匀。
“已经第三天了。”江吟站在床边,想探他的体温却又不敢惊扰,因而把手拢在袖口里。
谢思秋大大咧咧寻了把椅子坐了,他观陈梓无性命之虞,遂放下心来。
“花醉不是那么好解的。”楚空青道:“混混沌沌,醉生梦死,使人混淆现实与梦境。好在我师父的医书里记录了如何解毒的方法,否则我也束手无策,终归是学疏才浅。”
谢思秋眼睛转了一转,道:“楚姑娘行医多年,想必经手过许多疑难杂例,不如讲两个给我们听听,一是为了打发时间,二是增长见识,我可是对楚姑娘倾慕已久呢。”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存了考校的意味,想试一试她的水平。
“我初出茅庐,比不上故去的师父经验老道。”楚空青看着江吟,越看越觉得她极为眼熟,但一时半会儿怎么都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遇过。她之所以主动搭救,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她与我年纪相仿,按理说有交集的可能性不大,除非向上一代追溯,难道是跟随师父悬壶济世时医治过的,那年龄对不上,而且她全然不认识我,不像是装的。楚空青思忖道。
“楚姑娘谦虚了,只是不知究竟是不想说还是说不出呢?”谢思秋挑衅道。
“不许无礼。”江吟轻喝。
“无妨。”楚空青随口敷衍道:“正所谓一物克一物,哪怕是天下奇毒,也总有压制或破解之法。唯有情之一字,最是难解,缠绕不休,药石无功。”
“情又不是刀剑利器,怎会伤人?”谢思秋来了兴趣,好奇地问。
江吟博闻强识,略一思索后答道:“汉乐府民歌中,不是记载了一对夫妇因被迫分离而双双殉情的故事吗?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可见用情至深之人,的确有损伤肌体之险。”
“谢公子这一问倒让我想起一桩旧事。”楚空青眯着眼回忆道:“那时我约莫三四岁,跟着师父为一位年轻的小姐诊治。奇怪的是,那小姐无病无灾,却总觉心口如刀割般刺痛,日日夜夜熬着难以安睡。师父倾尽心力,终不能挽救于万一,不久小姐便香消玉殒,此事也成了我师父毕生的遗憾。”
“真是古怪。”谢思秋道:“莫不是这小姐蒲柳之姿,经不得风吹就早凋了。”
“不。”楚空青否定道:“小姐虽然体质虚弱,但家大业大,每日都进些大补的药材,从未懈怠。后来我师父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这小姐心怀死志,是决意要为她在边地的心上人殉情。此情深入骨髓,相思成疾,再难根除。”
“这?”谢思秋目瞪口呆,“当真?”
“据说她爱慕的男子已成刀下亡魂,可怜这位春闺小姐一片痴心,发誓生死相随,因而无药可医。”楚空青补充道:“她去世后,家中老母一夜白头,可悲可叹。”
江吟的脸色不太好,听到末一句时按捺不住,冲口而出:“这位小姐糊涂得紧,白白地断送一条性命,却有何用?”
谢思秋和楚空青皆一惊,却不知如何收场。这话题是由谢思秋挑起,他也未预料到江吟的反应出乎意料。只听得楚空青柔声问道:“你怎的了?”
“我头晕。”江吟秀眉微蹙,谢思秋让出椅子,扶她歇下。
“我再给陈公子扎几针,你且休息一会儿吧。”
江吟疲惫地点点头,目光掠过陈梓苍白的面颊,怅然若失。
陈梓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花醉的副作用是令人沉溺在似真似假的梦境里,以此迷惑心智,长睡不醒。
他年龄尚轻,还未经过多少磨练,只是和父亲关系一向不睦,又心疼母亲苦楚,不愿叫她在父子间难以取舍。
陈家男子多为俊秀之士,颇具风骨,看似儒雅,其实杀敌无数,被视作修罗。陈梓的父亲二十岁即领兵,一路攻城掠地,震慑外族。母亲是他麾下一名千夫长的女儿,阴差阳错地与其成婚,两人样貌身份兴趣无一匹配。
父亲对母亲一向冷淡,跟结了块冰似的,言辞间毫无关爱之意,有失男子气概。
他常说自己此生光明磊落,就做了一件错事。每每酒后提起,便引得母亲垂泪。
陈梓恼怒已久,他于母亲膝下长大,见不得父亲薄待妻子,一腔怒火,由此泄出,愤而离家,子不认父。
“不肖子孙,焉能继承祖业?”
“夫君因为那件事对妾身耿耿于怀也就罢了,为何迁怒孩子?他是无辜的,流着陈家的骨血啊。”
“贪生怕死,胆小如鼠,不愧是你生的。”
父亲的斥骂、母亲的哭诉犹在耳畔,陈梓梦中听得分明,甚是焦躁,忽然间额头覆上了一只手,陡然一凉。
他气息渐渐平稳,闻到了一股浅淡的清香。这味道像是微苦的莲子,沁人心脾,抚平了他所有不安。
陈梓缓缓睁开眼,对上了一双凝着关切之情的明眸。江吟手还没收回,就和他四目相接,两人都愣住了。
“你——”陈梓嘴唇动了动,他想问江吟是不是一直陪着自己,却被凑上来的谢思秋打断了。
“你醒了。”他满面笑意,“等得我好苦。”
“你睡到现在,确实该累了。”楚空青白他一眼,随即拔出针,活动了下僵硬的肩颈。
她是医者,习惯了不眠昼夜的悉心看护,却没料到江吟更胜一筹,陈梓稍有动静都能注意到,擦汗喂水样样不落,居然还懂得点浅易的医理,能帮着指出穴位。
楚空青惊喜之余,顺便点拨了下,发现江吟一点即通,显然是极有天赋的,当下便存了传她医术的心思。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陈梓面不改色地喝了一碗奇苦的药汤,由谢思秋扶着下地走路,江吟绝口不提十万两的事,拿了两本楚空青珍藏的册子回去研读。
厚重的云层后隐约透出缕缕霞光,一轮橙黄的落日沉入重重叠叠的山峦。寂静无声的小道上,唯有马蹄声绵延不绝。
楚空青收了十万两白银,慷慨地贡献出一匹黑马,供谢思秋和陈梓并骑。
夕阳下,江吟独骑白马,衣带翩跹,素衣淡雅,甚是灵秀。
楚空青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正要转身进屋时忽地心神一滞,右手握拳猛地锤在左手掌心,当下全明白过来。
相似的容颜与气质,都是江南水乡里蕴育出来的一抹绝色,只是江吟眉间却含着三分凌厉,自有一副傲雪凌霜之态。
“怪不得,”楚空青喃喃自语道:“原来她竟和那位小姐是同族,虽然姓氏不同,姿态却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回想起幼年第一次跟随师父来到临安的情景,乘舟划过镜子般平滑的江面,微雨夹杂着杏花的清香,几只燕子斜斜地飞过头顶。
“我姓林,你大可称呼我为林姐姐。我呀,上头有两个长姊,作妹妹作惯了,没成想还有机会当人家姐姐。”林棠霜温和地微笑,蹲下身揉了揉楚空青的头发。
她一口吴侬软语,好似细润如酥的春雨。清丽脱俗,白衣绝伦,脸上略失血色,更衬得她肤光胜雪,洁白无瑕。
扎着两根小辫的楚空青呆呆地看着她,以为是仙女下凡,降落人间。
“大姐已经嫁人了,三书六聘许给了本地的书香世家;二姐还未出阁,但是已觅得良人。她聪明伶俐,日后是要去做丞相夫人的。唉,徒剩我一人,冷冷清清,连个说话的都留不住。”
林棠霜絮絮叨叨,握着梳子给楚空青绑发。三月春光明媚,纸鸢飘荡在晴空里,莺歌燕舞,绿叶红花,一派好光景。
而这少女的脸上却浮现出种种哀愁,令楚空青大为不解。她万万想不到,这样一位出身高贵,惹人怜爱的小姐也会有泪眼朦胧的时刻。
“你怎么又哭了?”二姐林棠雨悄声道:“不是说好不伤心了吗?”
她们三姐妹,各有各的长处。大姐林棠雪雷厉风行,做事情井井有条;二姐林棠雨谦和有礼,心志坚韧,凡事照拂姊妹;三妹林棠霜待人友好,忠贞不二,对意中人一往情深。
楚空青见那泪水好似断线的珍珠,一滴滴落在卷边的书页上,模糊了“无定河”、“春闺”等几个看不懂的字眼。
林棠雨拿起那本书,拭去水痕,放入怀中,而后林府的书架上,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的诗词,就连那稍微提及战争的兵法史书都在一夕之间荡然无存。
也难怪江吟博览群书,然而对古今之事一窍不通,原是有这层渊源在。
今朝得见故人,不忘旧事,再起尘缘。
楚空青竭力忍住鼻腔里的酸涩,再抬首西望已不见了江吟的踪影,心中百转千回,激荡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