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江吟坐在雕花的轩窗前,散开一头如云的黑发,揽镜自照,微带感伤。
她回到府中先陪祖母用了膳,听慈眉善目的老人唠叨了半天她的婚事,之后又提起归京的打算。
“吟儿啊,你这些年受苦了,和祖母一同住在清静之地,未曾见识过京城的繁华。”
“这是什么话。”江吟嗔怪道,“陪祖母是吟儿的本分,何况家中父兄都在朝为官,除了我还有谁能为您分忧呢?”
“是个懂事的好孩子。”祖母笑的合不拢嘴,“可惜临安偏僻,寻不着门当户对的好郎君,你也大了,该考虑婚事了。”
“再说吧。”江吟避而不谈,亲自为祖母夹了一块桂花糕,“小厨房特意做的,我吃着香甜可口,您尝尝合不合胃口。”
祖母眉开眼笑,不住地抚摸江吟的头顶,夸她孝顺。
一顿其乐融融的晚膳到了尾声,祖母突然想到了什么,坐直身子一脸严肃道:“吟儿,以后少去那什么松竹书院,里头都是混小子,你是有身份的世家小姐,万不可和他们厮混到一块去,虽说这里无人知晓你的家底,可也不能让人看轻了去。”
“有我表哥在,没人敢欺负我的。”江吟安慰道:“您不是常说,让我多跟着表哥念念书,将来也做个识文断字的教书先生吗?”
“哎呀,那都是说笑话,做不得真。哪有女孩子家家抛头露面去做教书先生的,在家里相夫教子还差不多,不成不成。”祖母忧心忡忡,“先前允你去是希望你多点学识,但如今你已然到了许婚的年龄,就应该待字闺中,别再往外跑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祖母怎的临时反悔,违背承诺呢?”江吟正色道。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千古流传的道理。”祖母反复劝道:“吟儿,听话,我已传信给你父亲,命他在京城为你择婿。”
江吟闻言,顾不得什么礼数,当即嘴唇颤抖,眼中含了泪。
“我父亲是当朝一品大员,几个哥哥里,既有为国为民的栋梁之材,也有不入朝堂寄情山水的闲散诗人,他们都得祖辈庇佑,不受家族约束,为何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偏偏如此之难?”
“吟儿!”祖母一拍筷子,语气严厉,“正因为你是贵女,才更要入高门。你的哥哥们身为男子,自然自在些。可你不同,你是唯一的女儿,全家的掌上明珠啊。”
她想起离世的女儿,再看向眼前我见犹怜的孙女,心头涌起一股热流。
“你母亲早逝,祖母比谁都期望你有个好归宿。你读了两本书,起了凌云志,这都是好事,可吟儿啊,女子与男子实在是不同。你心虽比男儿烈,但身不得男儿列。若你是个男子,必能建功立业为家族争光,天意弄人,你既为女儿身,还是守点本分的好。”
江吟擦了把泪,云钗晃了晃,上头缀着的两颗小珍珠相撞,发出清脆的叮叮当当声。
“我虽为女子,却也绝不比那些得过且过的男人差,恳请祖母暂缓婚事,就让我再陪您一段日子吧。”
祖母叹了一口气,望着那肖似女儿的姣好面容,最终遂了她的意。
“小姐,别想了,早些歇息吧。”锦瑟小心翼翼地点燃蜡烛,烛火摇曳,照亮了书案上的一方砚台。
江吟握着木梳,安静地梳着长发。
“老夫人也是为您好,小姐您多体谅体谅。”
“我知道。”江吟点点头,“祖母一片苦心,可实在是非我所愿。”
锦瑟忍了忍,没忍住,她家小姐一向有自己的主见,看上去温柔似水其实最不好说话。
“小姐,你还记得白日里那位公子吗?”
“嗯?”
“为什么不把名姓告诉他呢?我看他生的俊美,举止不凡,想必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锦瑟迷惑不解地问。
“就是凤子龙孙又如何,我不稀罕。”江吟付之一笑:“若是见到谁都要自报名姓的话,岂不是叫人看低?何况我今日请他上船目的是相助,扯上男女之情未免落俗。”
“小姐心气高。”锦瑟赞叹道:“是我考虑不周。不过我依稀记着,今天那位公子俊得呀,和画里走出来的人似的。”
“长得好看也当不了饭吃。”江吟亲切地捏捏锦瑟的小脸,“你光长个子不长心眼,单纯的和懵懂稚子一样,别到时候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呢。”
“有你在,我放心的很。”锦瑟吐吐舌头,飞快地跑开了。
“陈梓兄,你这是掉湖里去了?”松竹书院里,谢思秋捧着陈梓换下来的湿透衣衫,目瞪口呆。
他比陈梓早几天入学,书院规定两人同住一室,于是谢思秋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了迟来的同窗。
初次见面谢思秋就被陈梓吓了一跳,他和水里捞出来的落汤鸡似的,浑身散发着失意的气息,给人一种不好相处的感觉。
“陈梓兄啊。”见垂头丧气的陈梓半天没理他,谢思秋本着友善待人的原则,不泄气地又追问了一句。
“你是不是想家了?”
“我没有。”陈梓直挺挺地躺在木板床上,双手枕在脑后。
“是不是在家乡有心爱的姑娘?”谢思秋逐步深入,“和她分别难过了?”
“不是,你想哪去了?”陈梓一骨碌坐起来,“我今天不慎掉进湖,幸得一位姑娘搭救。萍水相逢难以忘怀罢了。”
“噢。”谢思秋拖长音调,“所以不还是感情上的困扰。”
陈梓无言以对。
“听我和你说。”谢思秋神秘兮兮地凑近,“你可知松竹书院是君越先生一手创办的?听闻他有个妹妹常在书院,和学生一道读书写字,可惜碍于陈规旧矩入不了学。”
“你消息倒灵通。”陈梓诧异道。谢思秋只比他早来三天,却能将书院里里外外的事探听得一清二楚。
“过奖过奖,在下行走江湖,没有点技艺傍身怎么行?”谢思秋洋洋得意道:“我初入学时远远地望见那姑娘在书房里研墨,气质清冷,容貌出众,若不是先生管的严,真想和她搭上一两句话呢。”
陈梓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谈及志向时,谢思秋说他以后要继承家业做儒商,达则兼济天下,乐善好施。
“商人不可入朝为官,这是我爹的心病,他盼着我去考科举光宗耀祖。”谢思秋不以为然道:“经商又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富甲一方乃我毕生所求。”
“你呢?陈梓,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陈梓罕见地卡了壳,流露出一丝迷茫,“我不知道。”
他是武将后代,爷爷是执掌兵权的护国将军,父亲身在边关镇守疆界,先辈之中,战死沙场者比比皆是。按理说,他之后也会步上祖辈的老路,要么埋骨青山,要么侥幸得归,反正都不是什么好结局。
“怎么会有人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谢思秋打了个呵欠,“不早了,睡吧。”
一弯明月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中,夜深寒露重。
陈梓失眠了一整晚,他望着小窗外如钩的月,悬挂在寒气笼罩的山峦上。
父亲临走前教导他不要逃避责任,贪生怕死,可是为国捐躯这种大任,落在一个少年的肩膀上,不免太沉重了些。
江吟起的很早,面色略憔悴,眼下还有昨晚哭过的痕迹。
“小姐今日要去书院吗?”锦瑟拿了煮熟的鸡蛋给她消肿,“要不缓一天,咱们歇歇。”
“不。”江吟摇摇头,“祖母好不容易同意我继续去书院,你去取点脂粉帮我盖盖,别让表哥看出什么来。”
她挑了一只素雅的月白发钗,绾起三千青丝,身着湖蓝轻衫,简单拾掇后就出了门。
林君越摇着纸扇,立在堂前的垂柳下,自成一段风流,见江吟出来立即迎上去。
“祖母为难你了吗?”他关心地问道:“我昨天被急召入府聆听祖母教导,料想到你也多半躲不过这一茬。”
“你被训了?”
“何止。”林君越苦笑道:“估计是觉得我带坏了你,上来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斥责。什么不该教你念书,罔顾小妹名声,说的我面红耳赤,半天抬不起头来。”
“表哥不必放在心上。”江吟宽慰道:“我还要谢谢你送我进书院,虽不能和寻常学生一般聆听夫子讲课,但从中领会的教益却是无可比拟的。”
“你自小聪颖,学问一点即通。”林君越惋惜道,“倘若你能入学堂,假以时日一定比我有出息。”
他记得五岁时的江吟在玩耍中就可随口念出自己硬背不下的冗长赋文;七岁时江吟好奇私塾是什么,他带着她潜入学堂被发现挨了一顿好打;十岁时他送给江吟一套崭新的笔墨纸砚,并手把手地教她书法;十三岁时他及冠赴京科举,临行前江吟问他为什么女子不能入仕;十五岁时他回到故乡办书院,特意建了一座书房送给妹妹。
林君越是个惜才的人,每每见到自家小妹,都不由得感慨万千。
“那些都是虚无缥缈的事情。”江吟抿抿唇,强撑出一副欢欣的表情,“我们快些去吧,要赶不上入学礼了。”
林君越收回思绪,笑着说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