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的第一场雨,适时地冲淡了城内城外弥漫的血腥气。
陈梓依靠着一段倒塌的城墙歇息,胸口急促地上下起伏,嘴角溢出几缕血丝。
在这种被敌军包围、城池将破的时刻,他还很有闲情逸致地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一棵梨树。梨蕊在雨中吸饱了水,半张不吟,掩着一张美丽的小脸,欲语还羞,有种江南女子特有的妩媚和温柔。
像她。陈梓在心里描绘出一个窈窕的少女形象,撑着竹伞坐在船头,纤手抚过残荷,微雨蒙蒙,落在她单薄的肩膀上。
他含着笑,隔着一层雨幕,忽地看见一个白衣女子轻巧地折下较低处的梨枝,飘然而去。
是错觉吗?陈梓眨眨眼,视野所及处只有那棵孤零零的树,哪有什么谪仙一般的女子。
只是,由此联想起的那个名字却在他心口不断翻搅,像春风揉乱了一池春水,促使他第一千次一万次地念道——“江吟。”
“将军!”传令兵匆匆跑来,面上是一片欣喜,“百姓们又不顾危险过来看咱们了,送了粮食和草药,药房老板带着几个游医正在诊治伤员,您要不要过去鼓舞下士气?”
陈梓凝望着这张自信坚定的面庞,在艰难守城的日子里,城内上下都保持着这样的信念,仿佛这座城永不会破,这个民族永远不会被践踏。
“带我去看看伤员。”他强撑着僵硬的身体,示意传令兵带路。
雨水混着血水,在街道两侧漫流。血肉残肢混着哀嚎痛楚,触目惊心。
沿街躺着的伤兵既有满脸稚气年龄尚小的少年,也有鬓发微霜垂垂老矣的老骥,不少百姓自发地服侍伤员,希望随着空气中隐隐的梨花香由街头飘向街尾。
陈梓从伤兵中穿过,时不时俯下身安抚,或是帮着医者绑个布条。在经过一个叫声格外凄惨的伤兵时,他停下脚步,细细打量。
男子的腿部被攻城的长枪灼伤,皮肉几近腐烂,散发出阵阵恶臭,旁人皆闻之捂鼻,不敢接近。
唯有一名包裹严实的女医跪在男子腿边,攥了把闪着银光的刀刃,低头专心致志地为他去除腐肉。细雨打湿了她垂下的发丝,动作依旧干净利落,不带半点犹豫。
许是伤口疼得厉害,那伤员挣扎个不停,女子轻喝一声,试图按住他,但力气太小,推搡间竟整个人向后倒去,眼看就要跌入混浊的泥水中。
“小心。”陈梓看得分明,及时抽出一只手撑在女子身后。
女子柔软的身躯倚在他坚硬的手臂上,传来浅浅的梨花香。那是很熟悉的一种气息,一呼一吸间都仿佛是故人在怀,令陈梓心旌摇曳,忘了要说的种种。
他呆呆地望着女子兜帽下露出的半张侧脸,如月牙似的精巧弧度,莹润的面庞夹杂着淡淡的忧愁,这张脸他在繁华京城时见过太多次,但在边陲小城还是头一次。
“江吟?你为何在此地?”
“你认识她吗?她叫江溪客。”另一位同行的医女答道,“是从京城来的。”
“她化成灰我都认识。”陈梓一字一句道。
“等我先给他处理好伤口,再和你解释。”江吟轻巧地挣脱出陈梓的怀抱,重新握住锋利的短刀。
她瞒着家中父母,隐姓埋名一路北上,只为来泗城见陈梓最后一面。
“你不是已经成婚了吗?”那封喜帖至今摆在陈梓的案上,每当生了不切实际的妄想,他便会拿出来翻翻,以断痴念。
“推迟了。”江吟言简意赅,“还有,别叫我江吟了,我现在是江溪客。”
“那你来做什么?”陈梓不自觉地语带嘲讽,“明明有着婚约,却不在京城好好当你的深闺夫人,跑到这里来是为了挑衅被你舍弃的棋子吗?”
“陪你一起死啊。”江吟回眸一笑,毫不示弱地应道,“我说过,你死了我给你收尸。”
“这种话就不必记得这么清楚了,像是在咒我。”陈梓意有所指,“尽早回去,这里不是你该留的地方。”
江吟也不恼,三下五除二包扎好伤员的伤口后,随即转过身来,素白手指飞快地解开陈梓护腕,搭在他的脉搏上。
“干什么?”陈梓不适应地拍开她。
“你受伤了。”江吟说的很肯定,她见陈梓咳嗽不止,屡屡偏头遮挡,心里跟明镜似的。
“在城门上被流箭射中护甲,不碍事。”陈梓咽下喉咙里的血气,“大敌当前,将士受再重的伤都能忍受,我不过是区区箭伤,何足挂齿?”
“我来帮你涂药。”江吟立刻拿出仅剩的金疮药,迫不及待地要给陈梓上药。
“小伤而已。”陈梓挡了回去,“药留给重伤的人,用在我身上浪费了。”
江吟瞪他一眼,平日里风轻云淡的女子如今难得流露了些异样的情绪。说不清是担忧还是愤怒,她把药丢给陈梓,头也不回地起身,嘴角绷成一条直线。
“那你就等着我为你收尸吧。”
她拎起斗笠戴在头上,那行云流水的清冷姿态倒如初见时一般了。
江南的秋天比别处来的要晚一些,深秋的湖心一片寂寥,仅剩几枝残荷在风中瑟瑟,却也符合李商隐诗中留得枯荷听雨声的意境。
湖面上依然有人泛舟摇橹,一派悠闲自在。一座石板桥横跨两岸,供来来往往的行人过路远行。
江吟戴着斗笠坐在船头,手里捧着书卷读得入迷。江家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官宦世家,族中子弟都已在京城担任要职,唯有最受宠爱的小女儿养在江南水乡,还不曾许婚。
人人都听闻江家小姐出落得亭亭玉立,惹人怜爱,上门求亲的人几乎踏破门槛。
“小姐,喝盏茶吧,润润嗓子。”侍女锦瑟端来刚泡好的茶水,递给掩上书卷闭目歇息的江吟。
“嗯。”江吟接过茶盏,吹开漂浮着的茶叶,“前几日家里来了不少面生的,都是祖母请来的,要他们来做什么,你可知道?”
“祖母的意思是您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吩咐他们为您留意着合适的公子。须得门当户对,容貌才识都是一等一的才好,万万不能委屈了小姐。”
锦瑟是她的贴身侍女,一言一行都是为着江吟打算,眼见着小姐快有了好归宿,不由得喜上眉梢越讲越兴奋。
“为这事啊。”江吟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是不是早了些?”
“不早了。”锦瑟忙截住她的话头,“老太太疼您疼得紧,不舍得嫁您出去。我们昨儿个都劝她半歇呢,说小姐伶俐聪明,以后找了好郎君不仅能夫妻有爱琴瑟和谐,还能为家里分忧呢。”
“你呀,真是处处为我考量。”江吟放下茶盏盈盈一笑,“连我成亲后过什么样的日子都想好了,凭这一点,我可要夸夸你。”
“是小姐收了我,又待我好,锦瑟自然希望小姐好。”锦瑟难掩欣喜,微施一礼后便快步离去,不打扰江吟继续看书。
但这书实在是念不下去了,江吟锁着眉,随手把书反扣在膝上。
她自幼乖巧听话,是长辈眼里贴心的姑娘,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也不能随随便便的和个陌生人拜堂成亲。
读那么多书又有何用呢?到头来还不是要嫁人,我若是男儿,自当投笔从戎做出一番事业,何须在此伤春悲秋,悲天悯人。
渔舟轻盈地穿过芦苇丛,全然不顾少女的愁思。
江吟兀自想得出神,细雨打在残荷上,水珠顺着斗笠滑落衣襟,她撑起一把竹伞罩在头顶,望着船外的朦胧烟雨,口中念叨起韦庄的《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刚默完上半阕,桥上骤然响起一阵有规律的马蹄声,江吟闻声抬头,只见一少年骑马打桥上过,衣衫飘举,意气风发,眸子亮若晨星,额发轻扬,俊俏无双,引得桥上众人纷纷侧目而视,端的是一副好风采。
可惜他就率性了短短一瞬,下一秒,那马似是见人多受了惊,前蹄乱蹬,想要掀翻鞍上坐着的驭者。
少年牢牢握紧缰绳,神情镇定并无半分慌乱,他试图操控马儿避开人群,但那马儿正处于躁动期,一时半会安静不下来,僵持在原地不肯挪开。
就在这个万分紧要的关头,不知哪家的懵懂稚子急着找寻失散的娘亲,自层层人堆里突兀地钻出来,直冲着高高抬起的马蹄跌跌撞撞地跑去。
“小心!”
在桥下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的江吟脱口而出,她清楚少年不可能听得到这声微弱的呼喊,但仍在内心暗暗祈祷,求上天垂怜,放过一条无辜的性命。
马儿仰头嘶鸣,眼看即将碾过孩童单薄的身躯。江吟捂上眼不敢再看,少年脸色也为之一变,顷刻间心一横,硬生生勒转马头,越过低矮的桥栏,连人带马坠入湖中,掀起偌大的水花。
他救下的孩子离落下的马蹄只有不到半尺的距离,被匆匆赶来的父母抱在怀里好生安抚,并无大碍。
江吟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白马游到岸边,也不管自己的主人还在水里扑腾,抖抖皮毛上的水,径自上岸不见了踪影。
真是一匹有个性的马。
渔船轻轻一晃,水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推它。江吟吃惊地后退一步,看着少年吃力地抓住渔船的边缘部位,自水中探出脑袋来。
“叨扰了,小姐,请问我能上来吗?”
陈梓湿透的黑发贴在后颈处,浑身湿漉漉的甚是狼狈,和方才恣意潇洒的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深秋的湖水刺骨的凉,若不及时更换衣物很容易染上风寒。
江吟点点头,侧身让出一条路来。陈梓双手撑着舟头,借力翻上船。
“给小姐添麻烦了。”他连连道歉。
“无妨。”江吟报之一笑,“举手之劳罢了。”
此时连绵细雨还未停,白蒙蒙的雨雾遮盖了视线,宛如飘渺的轻纱。
“公子不如去船舱里头避避雨。”江吟唤来锦瑟,让她再沏盏热茶预备着。
“不,不必劳烦,我一身水,淋了也就淋了,不要紧。”陈梓很坚决地摆手拒绝,“待会船靠岸,我便可自行下船。”
他四处张望,诧异道:“我的马呢?”
江吟忍俊不禁,指指对岸,“看来它没把你当主人。”
她走近些,将竹伞罩在了陈梓头顶,与他共撑一柄伞。雨水沿着伞骨滚落,伞下方寸之地,仅容纳的下半边肩膀。
“你是初来临安吧?”
“是。”陈梓对着少女清澈的眼眸,慌乱应道。
“难怪了。”江吟嘴角漾出一个笑,“你可知桥上严禁纵马,若冲撞了当以罪论处。”
“竟是如此。”陈梓大惊道:“我从京城来,对临安规矩知之甚少,多谢姑娘提醒。”
“京城有京城的规矩,临安有临安的规矩。京城难道允许骑马上桥吗?”江吟提高了嗓音,秀眉一蹙。
“是我的过错。”陈梓被她训得不敢吱声,京城最难管教的陈小公子在个素白纤弱的少女面前服软,倒不失为一件奇事。
见他知错,江吟也就敛了严厉的神色,命锦瑟端上热茶,以地主之谊盛情相待。
陈梓仍是不肯踏入船舱,锦瑟只得找了把旧伞借给他。今年新采的龙井色清味甘,沁人心脾,江吟慢慢地品着,心情逐渐明朗。
雨停了,船缓缓靠岸,下船前陈梓拱手再三答谢,江吟摇摇头,并未放在心上,反倒催他快些回去换身干爽衣物。
她仅当是一面之缘,但陈梓不这么想。
岸边生着菖蒲,郁郁青青,他一步一回头,犹豫再三还是停在原地,郑重地朝她行了一礼。
“在下陈梓,京城人士,来江南求学,敢问姑娘芳名,日后定亲自登门拜访,聊表谢意。”
锦瑟短促地叫了一声,揪住江吟的手臂。
“小姐,他莫不是对你有意?”
江吟坦荡地笑笑,落落大方地还了礼。
“区区小事,何须惦记,公子不必纠结于此,若是有缘日后定会相见。”
她不着痕迹地拂了陈梓的好意,摘下斗笠,错过了对方脸上明显的失望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