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行驶在穿山越岭的高速公路上,霖州国际机场通往临山古镇路边的山并不高,被遍生的竹林所覆盖。
半开着的车窗,迎着风,将哗啦啦的竹叶声吹进冷颜耳朵里。
声音是好听的,只是她飞机落地时,惯会耳鸣,那细碎的竹林声一阵大一阵小,在她耳朵里似搅动出山海来。
她松了松安全带,将座椅往后放了些,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座椅里。食指揉在耳蜗处,使劲儿晃了晃,可那感觉并没有好一些,“麻烦……”
话还没说完,贺穆清就将车窗关上了。
冷颜方要道句谢谢,手机就响了,来自【妈妈】。她戴了一只蓝牙耳机,索性阖目养着神,懒洋洋地接通了电话:“徐敏女士,你找我?”那声音无力,似多日没吃过饱饭似的。
电话那头的徐敏一听女儿这个声调,就猜:“又出差了?”
“嗯。回霖州了。”
“又继续加班?”
“不加班了,休假呢。”冷颜叹了口气,面对着妈妈,好似整个人就硬气不起来,瞬间觉得委屈似病毒,爬满全身,赖赖巴巴抱怨了一句:“妈,我太累了。”
“所以啊,”徐敏顿了顿,试图收起自己说教式的唠叨,“所以你那么拼命干什么?我也不需要你养老,毕竟我还这么风华正茂。”
冷颜原本哭丧的脸,忽然笑了一下,睁开了眼睛,“徐女士,说得对!风华正茂。我不是也为了到您这岁数和您一样风华正茂而努力嘛。”
她的目光落在驾驶位侧前方车内的后视镜里,刚好对上了一双极明亮又好看的眼睛。那双眼睛,通过后视镜,在与她对视。两人四目短短地交接一下,又都转了过去。
冷颜以为自己眼花,又定睛瞧了一眼,那目光已朝着车前方望去。
那道目光来自正在开车的贺穆清,他无意冒犯后车座上的姑娘。只是没想到,原来她可以一次性吐露这么多字。
电话里,徐敏继续说着:“我找你也没什么事,就是上次说的那事,你记得吧?”
这是妈妈说话时惯用的套路——挖坑,冷颜被她套路了二十八年,自是知晓改怎么接。她自有一套“以柔克刚”的应对之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问道:“什么事?”
“就小时候,我单位那个同事,你王叔叔!”
“哦!得脑血栓还是糖尿病来着?有点印象。”
“哎呀!你咋不记着点好事。”徐敏嫌弃地说:“你王叔叔他们家的二儿子,一米七几的大个子,长得可精神了!他这不也在霖州呢,你都回来了,明天见一面吧。”
冷颜觉得耳朵更难受了,揉了揉,“我到临山古镇住几天,没空。”
“不是相亲啊,你躲什么?”
“徐女士,你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不是相亲,那更不去,没空!”
“冷颜!注意你的态度啊,妈妈这不是为你好么?”
“是,您最近是不是退休了闲得慌?这都第十号男选手了吧?少看点相亲综艺,那都是假的。”
“哎!冷颜!我跟你说,你小学那好朋友叫什么来着,都生二胎了,你说你……”
“妈,我加班连轴转了一个星期,我真的特别累。”冷颜说完自己的难处,装完可怜,停了两秒,又给予妈妈希望,“你等我变得生龙活虎的时候,你就给我安排一打相亲的‘优质男士’,都行。我最近状态很差,样子特丑,相亲也不占优势。”
徐敏一听有戏,“行吧,你答应了哦。忙吧。”又声调明显降了下来,磕磕巴巴道:“你爸他好像内部调动,工作有变化。据说啊,我也是听说,有可能是去临山镇。”
冷颜的父母早年离了婚,母亲再嫁,父亲一直单着自己过。两人毕竟还有一个女儿在,就维持着普通朋友的关系。只是因为徐敏很快投入到了一个新家庭中去,时间一长,她就越发觉得冷爸爸一个人过,心里有些不得劲。
“嗯,我知道了,会多关心关心他的。”冷颜迅速get到了母亲的意思,结束了这通内容颇多的通话。
挂了电话,就见贺穆清递了一瓶矿泉水到她眼前,他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递着水,什么话都没说。
“我不渴,谢谢。”她说谎了。她只是半分力气都使不出,就连伸胳膊都懒得动。
“吞咽动作,可以缓解耳水不平衡引起的耳鸣。”贺穆清直接将矿泉水放到了后排两个座椅中间的杯子架上。
他胳膊可真长。
冷颜抬手拿了矿泉水,拧开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她确实真渴了,“谢谢。”耳朵好似舒服了不少,脑子也跟着清醒了起来。
自己这是要感冒的症状啊,浑身乏力,四肢酸软,不过他怎么发现她耳朵不舒服的?冷颜将蓝牙耳机摘了下来,看了看耳机缝隙处,“我耳机漏音了?”
这次换贺穆清“嗯”了一声。
所以,贺穆清将她和妈妈两人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
冷颜抿了抿嘴,心道,反正就是个小孩,被听了也没什么。
她将身上的开衫裹得严实些,松垮垮靠在后车座上,闭上眼睛,准备睡一小觉。
约么三十分钟后,当汽车停止颠簸,熄火的一刻,冷颜从小憩中醒来。这些年的工作经验,赋予了她一个新的生物钟,不管多困多累,只要汽车熄火停车的时候,就是她要打鸡血醒来的时候。
贺穆清松开安全带,一键点开了后车门,“到了,我带你去办入住。”
辋川院是临山古镇里最贵的一家民宿,冷颜能找到这家,因为在酒店预订APP里,她选择了【价格由高到低排序】。她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休息,又想看满山油菜花田,又想听风过竹林的声响,那这个单夜价格两千起的辋川院,是她的不二选择。
客栈的名字取自王维的《辋川集》,名如其宅,充满隐居的意味。麻布的灯笼下坠着黄铜的铃铛,被微风轻拂,发出悦耳的声响。
半掩的木门被贺穆清推开,那个在冷颜看来颇沉的金属行李箱,于贺穆清手里,看着很轻,只一拎,就同他的人一起跨过油亮的木门槛。
这是一座老宅子改造的客栈。原先门洞的位置修改成了客栈的大堂,左边放置着书架、长案、小木椅,右边是书桌、电脑组成的前台。
“你坐这里休息一下,身份证给我。”贺穆清接过冷颜的身份证,递给前台的工作人员,小声嘱咐了几句。
冷颜打量着辋川院的装修风格,两边雕花的落地窗,将外面小庭院的光散进来,光线穿过一边窗台上的石菖蒲,和另一边盛开的鹅黄蝴蝶兰,照射得这个大堂满是温馨的意味。
长案上摆着一个陶瓷电炉,上头温着的汝窑壶里冒着白气,袅袅飘动。
壶把手被一只修长竹节似的玉手捏住,那手好似只拇指用了力,食指和中指微微朝着把手靠拢了一下而已。
而后,那汝窑壶被人抬起,同时另一只手拿了一个六棱已经开片的汝窑茶杯摆到她面前,“十年的老白茶,经煮。要尝尝么?”
是贺穆清。
冷颜摇摇头,“我喝白茶会睡不着。”
贺穆清晃了晃手里的装着房卡的信封,“那走吧,我带你去房间。”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大堂,一步就跨到了辋川院第一重的院落。
院子不大,可尽数被一方小池占领,唯一的路,是池上铺着的青石板桥。桥面极平整,无栏无兽,紧挨着水面。脚步走过去时,惊了桥下池里的大金鱼,纷纷游出小池来,竟然有七八尾。
“金鱼?”冷颜歪头看了一眼。
“喜欢哪条?”贺穆清问。
“啊?”冷颜没明白这需要“喜欢”么?
“红烧荷包鲤鱼,招牌菜。”贺穆清抿着唇,忍着笑。那笑在碰上她一脸懵懂的表情时,绽放出来。
男孩子的笑容阳光且明媚,让人不由得想起“新丰美酒”、“相逢意气”的游侠少年。
冷颜觉得自己被撩了,看着他,“你认真的?”
贺穆清知晓她方才疑惑的是这水这么浅,金鱼怎么会活在里面,也不答她的问题,边走进了一重厅堂,边指着外面的中庭说:“东边有假山瀑布和池塘,与前头的小池是通的。桥地下生苔藓和小虾,金鱼在那里觅食而已。”
“你是客栈的老板?”冷颜抛出了她这一路上,最大的疑惑。
毕竟贺穆清看起来太年轻了,实在不像能经营得了这样一个成本极高客栈的人。而且这客栈价格上比较高挡,可服务人员看起来并不多,也就是说要费的心神更多些。
“这是我一个叔叔的产业,刚好我最近要找实习的地方,帮他打理三个月,有KPI指标的。”贺穆清回头,“到了。房间——海棠春睡。院子不大,绕几次就明白了,前面出去过两条街就是古镇,后面是后山,山顶凉亭有观景台。如果迷路了,随时可以联系我。”
这老板近乎兼职了酒店管家的职能,冷颜点点头,“好。”
贺穆清将行李箱放到房间的置物架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微信二维码,“加一下。有需求,随时找我。”
冷颜扫完二维码,才后知后觉,自己怎么就加了他的微信呢?
微信头像是只狗头,米黄色的毛发,眯着的笑眼,是中华田园犬。
倒是……挺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