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厌在看谁,晚晚其实并不在意。
可徽妃这个问题,无异于在问她,陛下在她与徽妃之间的倾向。
徽妃是裴氏嫡女,就连她这般平日不关心朝政的人都知道,若论起当今上陵声势最大的氏族,那必然是徽妃所在的裴氏。
晚晚思索了一下,笑了笑,道:“徽妃姐姐既然问我,那我当然是希望陛下看的是我呀,难道你不是吗?”
徽妃笑容僵了一下。
晚晚绝不能像对待敬妃一般放肆,却也没有忽略她这样一句话说出口后,徽妃神情的变化。
她心里有些想笑。
后宫之中,或许有人真的孤高自洁,可更多人,不过是惺惺作态。
容厌远远就看到徽妃拦下晚晚,而徽妃不论是家世还是心机,都与敬妃不同。
他朝着二人走过去,还没走近,便听到晚晚仿佛爱极了他一般的回答。
她叹息道:“晚晚一日日,心里只想着陛下,若真有心有灵犀一说,陛下应该能感受到我的心意了吧?”
容厌眼中流露出一丝微讽的神色。
他可没有忽略,叶晚晚在下面,看人、看树、看花草、看佛旌,绝对没想起来看他。
容厌淡淡瞥了她一眼。
晚晚整个人一僵,立刻抬手以衣袖掩口,悻悻低下头,眼睛看向一边,脚步慢慢蹭到容厌身边。
徽妃看到容厌居然走了过来,愣了愣,身子屈下,一个礼节还没行完,容厌稍稍点了下头,便带着叶晚晚便往待会儿的宴席方向走去。
云妃愚蠢,容厌却也纵着。
被这般忽视,徽妃猛然攥紧了衣袖,宫女听雪眼中担忧。
徽妃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低声嘱咐:“告诉父兄,宴席之后与本宫相见。”
晚晚跟着容厌,很快到了宴席所在的一处荫凉之地。
因为祭祀选在佛寺,故而席间皆是素斋,宴席尚未开始,案上摆着精致的糕点瓜果。容厌直接走上最前方的高座。
下方左侧首坐是住持僧人,右侧是着深紫朝服佩戴进贤冠的中年臣子,应当是朝中文官之首,后妃女眷列坐在后。
晚晚跟随在容厌身后,落于主位,无视在她身上探究的各类目光,安安分分充当好跟在他身边招摇过市的宠妃。
开宴后,她认认真真一道道去尝案上摆放着的素斋,听着朝中官员开始结队来向陛下敬茶,从感激天恩良策,到拜谢陛下仁德,晚晚竖起耳朵努力甄别歌功颂德之中有用的东西。
紫衣文臣领众臣上前拜谢后,又单独敬茶,声音温和熟稔:“犬子无能,全仰仗陛下提拔,才坐到今日金吾卫左翊中郎将的位置上,今日悬园寺交由犬子守卫,陛下实在是抬举了。”
容厌道:“成蹊心有沟壑,裴相不用妄自菲薄,悬园寺并非险要之地,今日交予成蹊,实属大材小用。”
晚晚不动声色地往前看了一眼。
这位应当就是裴氏家主,徽妃的父亲。传闻中,当初也正是这位裴大人,助陛下宫变,顺利从外戚楚氏一族手中夺取大权。
裴相又道:“今日陛下祭祖,荣王并未出现在席间,敢问陛下,荣王可是有了异动?”
容厌没有直接回答,笑了一下道:“不止荣王未列席间,另外,景王、燕王,裴相都可以派人去探查。”
裴大人皱眉,欲言又止,思索片刻,匆匆拱手退下。
容厌提到的荣王,晚晚还记得,是前几日已经身在酒池受过了刑罚的。
她正想着,忽然发觉前方没再有人,猛然抬头,便看到容厌似笑非笑地低头看着她。
“在听啊,听出什么来了?”
当朝并没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说法,可晚晚自知没有半点朝堂上的根基,即便在容厌身边听着,也没能理清多少头绪,更不用提别的。
晚晚谨慎地用广袖遮住两人的手,低头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写道:“听不懂多少。”
容厌看着她,手指轻轻点在食案一角。
晚晚觉得自己仿佛在等待审判一般,不想一动不动,索性默默去吃东西。
他低头看着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游戏一般,竟然同她解释道:“方才紫衣的是裴相裴松君,徽妃的父亲,金吾卫左翊中郎将裴成蹊是他养子。今日我命裴成蹊率三千金吾卫守悬园寺,裴相是担忧会在裴成蹊镇守下出乱子。”
所以裴相敏锐地问到了荣王,殊不知荣王前几日就已经在酒池之中了。
晚晚下一刻就猜到,容厌就是要这次祭祀出事。
她愣了一下。
裴氏不是属于容厌的嫡系吗?
容厌随手将她够不到的那叠糕点放到她面前,饶有兴致地问:“你认为裴家没问题?”
晚晚低头去吃,容厌不需要她不明所以地胡乱去猜,笑了一下,直接又问道:“你以为,你被孤当作叶云瑟的替身一事,是谁在宫中传出去的?”
晚晚手顿了顿。
自从这件事被传开之后,她遭过几日的冷遇,但在敬妃一事之后,她缠在容厌身边,宫中尽是些见风使舵的,对她便又恭敬有加起来。
可对她的态度是一方面,心中小看是另一方面。
她就算不在意外人评说,却终归没有被人看笑话的癖好。
她知道,这件事少不了容厌的默认和放纵,这几日相处,她只如往常画上瑟瑟的妆容,并不曾试图提起过此事。
容厌这样说,便是很明白地告诉她,是徽妃。
可他今日欲让裴氏受挫,晚晚不会自作多情以为,他是为她出气。
绝不可能。
晚晚忽然冷静地算了算。
原来,容厌上个月的故意冷落,从她、到敬妃,到徽妃,再到徽妃的裴氏、荣王……仅她所看到的,仅仅通过对她的态度,他就算计了后宫和前朝数不清的人和势力。
他这几日对她不差,甚至算得上温存。
晚晚手指不自觉用力了些,低眸一看,手中的糕点居然被她失神之中捏碎。
她掩饰地将糕点整个放入口中,脸颊被撑得鼓起。
容厌看到她脸色略微苍白,脸颊鼓鼓囊囊吃着糕点,忍不住笑了出来,等着她缓过神。
糕点有些干,她一口吞下,有些难受,容厌及时将她面前空了的茶杯满上。
他亲自动手为她斟茶。
晚晚惊地愣了愣,一抬眸,便看到不知多少人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她抿紧了唇。
过犹不及她还是懂的,她如今受不起容厌这般体贴。
又有人上前来敬茶,这次,来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都在晚晚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等人走后,甚至不需要她再去分析世家之间的关系,容厌仿佛真的来了兴致,每上来几名官员,甚至会清楚地告诉她,来的是谁,家中子弟占有哪些官位,今日女眷的坐席又在何处。
晚晚心底隐隐防备。
可这些朝堂里面的事,她早晚要了解,原本打算慢慢砸钱请人打听着,了解一些与她相关的便足够了。如今不需要她打听,皇朝的主人容厌亲自掰碎了讲给她听,不仅有错综复杂的关系,还有上位者的评判和态度,去哪能请来这样的先生?
晚晚立刻做了决定,不管他又将此作为他谋划的哪一环,可让她学到了的,她便绝不会浪费。
“方才那位蔺侍郎宠妾灭妻,亡妻是宫中尚药司宋御药之妹,留下一女名蔺青岚。蔺家是武将世家,可惜蔺侍郎不在蔺家主身边长大,成了家族庇佑下尸位素餐的蛀虫。”
等到宴席过半,她脑中堆积的官员世家几乎让她头脑恍惚。
晚晚唇瓣干涩,看着蔺青岚所在的方向,小口小口地将一杯茶饮尽。
容厌悠悠然问:“还想不想听?”
晚晚抬头迎着他的目光,丝毫不退却地果断点头。
容厌挑高了眉,笑了出来。
下方,蔺青岚衣衫被泼上热茶,整个人被烫地颤了一下,她隐忍地闭了一下眼睛,周围几个女眷小声笑起来。
晚晚对这一幕再熟悉不过。
容厌刚同她说完蔺青岚,她垂眸想了想,蔺青岚、宋御药。她若想要接触尚药司,蔺青岚就是送到她面前的机会。
蔺青岚这般处境,晚晚很明白,若有一个位高权重的人帮一把,或许蔺青岚就能在家中容易一些。
容厌就在她身边,她完全可以借容厌的势,解了蔺青岚的围。
日后,便有了同宋御药搭话的机会。
晚晚扯了扯他衣袖,试探写道:“陛下,您说,我可以帮一帮蔺姑娘,让她好过一些吗?”
容厌低头看了她一眼,居然微微怔了怔。
他有些惊讶,随后便笑了出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是不是忘了,你可是孤的云妃,想做什么不能去做?”
晚晚愣住。
容厌忍不住又笑了出来,“方才你在徽妃面前,倒算得上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孤给你的荣宠冠绝后宫,你仅仅用来气一气敬妃、吓一吓宫人……”
他低声笑了一下,“和你的那些算计一样,这些做法,着实简单低劣、牛鼎烹鸡。”
说起当初,他即便只能以卵击石,只能利用那一丁点的权势,也能不择手段、不惜代价将巨石粉碎。
她如今手握这样的机遇,她有机会谋取更多,她并不蠢。
容厌来了兴致,叫来一个晚晚宫中随侍的宫婢,道:“就说传云妃的命令,送一套衣裙给蔺家女郎,嘱蔺家女郎择日将衣裙送回。”
宫婢领命。
晚晚看着蔺青岚收到衣裙,蔺青岚僵住,手颤颤覆上衣物,惊愕地抬头朝着上方看过来。
晚晚愣着,容厌捏了捏她手指,她反应快速地露出一个笑容。
蔺青岚定定看了她一瞬,随即恭恭敬敬行礼。
周围女眷霎时间脸色苍白,惊疑不定,晚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被她的宫女吓成这般的世家贵族们。
容厌道:“你是上位者,一件衣服,就有机会让她为你肝脑涂地。”
那为何还要将衣裙收回?
容厌继续解释,“你救人,是施恩。除却生死的相救,若要人真心领情,你得真切改变她的处境,而不是仅一次可能给她招致嫉妒的出手,如此她日后才有可能为你所用。你是孤独宠无二的云妃,你如今掌握着的,能做的可不止这些。”
所以,给了蔺青岚衣裙解眼下的困,同时也要让她择日将衣裙送回,便是让人知道,蔺青岚随时可再入宫,蔺青岚是有了宫中的靠山,而非席间这一次的同情。
而有了入宫第二次相见,也多了进一步瓦解她心防的机会。
容厌笑了笑:“她祖父是镇守荣王封地的将领,你选择她,是个很巧妙的机会。”
他有些意味深长道:“这就是权势的滋味。”
一层摞上一层,环环再相扣,手中握着越多,便越能操纵人心,执掌风云。
晚晚愣愣听着,掌心出了些汗。
他在教她,权势?
容厌是整个大邺的中心、权柄至高无上,却还时时刻刻用着这般心机谋略。
算计这般深沉他不累吗?
和他对上,会有活路吗?
容厌手落在她肩头,安抚一般,指腹轻轻摩挲了两下:“不用怕,只要你今后乖乖听话,这些伎俩便针对不到你身上。”
他话音一转:“而你如今手里握着的,孤的盛宠,是你可以化为真真切切权柄的。”
晚晚一面如坠深渊,一面又被往权欲|火海诱惑。
不远处,紫苏被叶家的刘嬷嬷缠上,容厌顺着晚晚的目光看过去,“权与利同样也能招来很多阿猫阿狗的东西。”
她如今得宠至极,叶家就算当初与她割裂,此时也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想要与她再次亲如一家。
晚晚回过神,摇头,写道:“我不想和叶家有牵扯,当初既是两清,荣辱便不相关。”
容厌随意“嗯”了一声。
晚晚忽然拉着他的手,仰头凑近了些,看着他的眼睛。
“晚晚知道,陛下的后宫都是牵连前朝。可若我不想与叶家有任何关联,我会搅扰、破坏陛下的谋划吗?”
容厌惊讶,挑了挑眉,“不会。”
他耐心道:“操棋的人,不可能只有一颗棋子、一处布局。你永远不用担心会破坏孤什么计划。就算有再大变动,也只是将局面变成了还需几步棋才能达成而已。”
“生死之外,没有绝路。”
忽然这样近地接触到他,晚晚毫无准备,乍然承受,她几乎懵住。
容厌在她腰后推了一把,晚晚被推得往前走出了几步,她立刻回头看。
他身后是极高的佛塔,塔尖烈日炎炎,光芒四散。他目若琉璃,她清楚地看到,他瞳孔似乎因兴奋而微微放大,眼瞳颜色依旧清透到仿佛有几分冰冷的神圣气息,可他的笑容却纵容而蛊惑。
晚晚心跳因为觉出危险而快了起来,一下下,声如擂鼓。
“叶家人就在那里,试试看。”
“你可以放手去做,至少在孤这里,你可以随心所欲。”
随、心、所、欲。
晚晚感觉自己血液似乎沸腾起来。
她慢慢走向紫苏,她看到旁边的叶家人看她的目光谨慎而谄媚,做出刻意亲近熟稔的模样,她一走来,那些人更加紧张,手指捻着衣角,曾经趾高气扬的腰也再直不起来,几乎要对她卑躬屈膝。
那么轻易,就忘记,曾经是如何轻慢瞧不起她的了吗?
权势……
晚晚尝到了包裹着蜂蜜的剧毒,甘甜快意至极。
她被蛊惑,心跳快速,手脚冰凉,掌心也汗湿着。
权势,便是这股滋味吗?
难怪人人拼了命也要争夺。
容厌说的没错,他给她的宠爱,她只用了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她还可以去做更多……
他已经把通天的捷径摆到她面前了,她何必这般对徽妃保守退让?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快速的心跳,眼前耳边都模糊起来。
她脑海中忽然跳出来几幅画面。
同样的端午祭典,绘着经文的旌旗鼓动,悬园寺的一处广场中,她坐在他怀里,仰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容厌牵着她的手,手背上青筋鼓起,眼眸冰凉,态度却耐心地教她如何救下蔺青岚,如何初步取得蔺家支持。
这好像是宴会后的小比,救完蔺青岚,她被叫上去要比试投壶。
她从小身体就不好,没有练习过这些游戏,容厌却站在她身后,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握住箭身,如何投出,身体如何扭转,甚至让人取来弓箭,改为教她如何挽弓搭箭。
她靠在他怀中,长睫颤了又颤,悄悄地去看他。
眨眼又换了一副场景。
她手指染着大红的蔻丹,姿态端庄娴雅,游刃有余地同朝臣攀谈,那个老臣和蔺青岚有三分相似,手握红缨,脸上沟壑纵横,虽然白发苍苍,脊背却挺直如松柏。
容厌站在她身后,她声音一顿,惊喜地回头。
晚晚看到,那个和她生得一模一样的自己,神情已经极近克制、极尽矜持,可眼中还是全然的欣喜和爱慕。
再想要隐藏眼中情意,可既然有情,心思又如何藏得住。
她非常非常喜欢他。
晚晚愣愣地停下脚步。
好陌生的模样。
这……真的会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男二的名字出场啦!
(这里男二只是指第二个出场的主要男性配角)
碎碎念:
生死之外,没有绝路。
可以看出来,容厌现在是个极度骄傲、无聊、自我的人,狗地理所当然,被虐也活该。
下下个大情节就可以先虐身开开胃了!
ooc小剧场:
容厌:活着实在太无聊了,既然有老婆了,那手把手教老婆夺自己的权吧!
晚晚:我会喜欢他?打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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