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陷入了那场梦境。
那是初夏夜间的一场暴雨,电光轰然闪烁,照亮眼前的殿堂。
琉璃玉砌、极尽奢靡。
殿宇正中,卧着一方经鲜血染成淡红的深池,迎面混成酒气和血腥融汇的怪异味道。
她似乎身着一身绯色宫装,十指紧攥繁复的衣摆,急急跑进殿中。然而还未躲到梁柱后,脚下忽然一绊,整个人重重摔在池边。
她眼前一花,忍下剧痛,回头看了一眼。
这才发觉,她身后还尾随着许多神情惊恐的宫人,那些人双目圆睁着,被漫天而来的流矢穿透血肉,骤然倒地,砸在了她脚下。
涌出的血汇入深池,池底黑影起伏。
她强撑着站起身,刚想迈步逃离,身后忽然靠近了一个人。
下一刻,一只手乍然贴上颈间,自后向前,犹如冰冷的镣铐扣紧她命脉。
冷到人微微发抖。
心跳这一瞬被吓到几乎停止。
她奋力挣扎,这人手指却忽然用力——
扑天盖地的黑暗与窒息瞬间将她淹没。
……
叶晚晚睡得很不安稳。
明明是初夏的时节,她居然还冷到微微发抖,就连微风吹过,她也觉得冷意直直往骨头里钻。
她整个人陷在梦魇初醒的迷茫之中,困顿地掀开沉重的眼帘。
面前是一片泛着澜澜波光的深池,池水漾起,拍打玉砌的池壁,四周垂着重重帷幔,池壁数十座血珊瑚托起一盏盏琉璃宫灯。
身后声响锐利刺耳,是刀戈相交的锋锐尖鸣。
叶晚晚被吓得怔了一下,提起力气坐起身,往背后看了一眼。
大雨泼盆般往下砸,殿门高高的门槛之外,黑甲的守卫修罗一般尽情收割着庭院中宫人的性命。
……这是什么炼狱一般的场景?
晚晚脸色霎时雪白。
她忽然想起,片刻前,和眼前场景如出一辙的那场梦魇。
来不及再去回忆,晚晚往四周看了看,尽可能保持住冷静。
大殿空旷,几乎一览无余。
脚下漾起的微波,带来的却是浓烈到几乎能让人烂醉过去的酒气。
这怎么会有一整池的酒液……
晚晚按住颤抖的手指,心底渐渐惶然。
刀戈声渐收,门轴转动的极为细微一声融入雷声中,原本半掩着的殿门被推开。
她心跳猛地一停。
门口传来宦官尖细的嗓音:“陛下,都已经控制住了。”
晚晚被惊吓到耳边几乎嗡鸣了一声。
月光顺着被推开的大门,倾倒进殿堂之中,连带着一个长长的影子,倾落在光可鉴人的青黑砖面上。
她几乎僵硬着,缓缓转过身来。
站在最前方的那人面容浸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晰。
她紧绷地后退少许,险些滑进池液。
他朝着她缓步而来,俯身,直接掐住了她脖颈。
他指间的力道几乎能扭断她脖颈。
琉璃宫灯摇晃,帝王的影子如高大山岳般巍峨覆下,将人牢牢笼罩锁在昏暗中。
晚晚恐惧挣扎,下颌被迫着高高仰起。
明灭的火光照亮她的面容。
陛下掐紧她脖颈的手忽地顿了顿。
手指微微捻动,捏着手里纤细的颈骨往上了些。
她脚尖勉强触地,头颅被迫仰起。
晚晚攀紧他手臂稳住身子,胆战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眼眸颜色极为浅淡,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剔透而冰冷,就像她见过的黑暗中捕猎的兽类,漠然而无情。
几乎立刻,帝王敏锐察觉到她的注视,琉璃般的眼珠微微一动。
直直对上她的眼睛。
晚晚脑海中轰然一声,她好似在被野兽一寸寸丈量、比较、标记,浑身寒毛炸起。
难受地喘不过气。
他要杀她?可她不是有意来这处酒池的!
傍晚时分,她接到侍寝的消息,上了鸾车之后,脑后一痛,就失去了意识。
理智回笼,就算全身提不起力气,她还是拼命和自己颈间的手抗衡。
再放开她一点。
只要容她说一句话,就能谈一谈。
尽管没有家族庇护,可她这些年也并非全无可用的筹码。
晚晚压下全身的战栗,微微张口,不等她说出话来,她颈上的手忽然松开。
身子骤然跌下,各种气息猛地灌入肺腑,她捂着脖颈猛地咳起来。
这只手改为松弛地搭在她颈后。
力道轻微,温度冰冷摄人。
晚晚被这温度冰地瑟缩了一下,咳到气息奄奄,几乎说不出话。
他平静端量着她,忽然开口——
殿外乍然一声雷鸣,将他声音淹没。
可她眼睛一直是眨也不敢眨。
故而毫无阻拦地看清了他的口型。
一瞬间,晚晚眼睛猛地睁大,震惊地连退好几步,直到背靠上门柱,才险险稳住身体。
搭在她颈后的手指,猝不及防被她这一退错开。
陛下放下手,面无表情淡淡看了她一眼。
她却全然没再注意。
她脑海中只剩下,她看到的,陛下方才极慢地念出的三个字。
“叶、云、瑟。”
叶云瑟?
晚晚难以置信。
与她模样足有七八分相似的,她的阿姐。
殿外夜雨倾盆。
守卫列阵在外,火光照破宫闱,甲胄朱缨如潮水涌入,琉璃灯使得整座殿堂明亮辉煌。
池底沉尸影影绰绰,酒液似乎是融了太多鲜血,透着淡淡的红。
陛下手中拿着一块雪白的帕子,姿态是堪称赏心悦目的优雅,不紧不慢地一根根擦拭自己手指。
他低眸看了她一眼,眼眸懒散眯了一下,看过来的目光有些遥远。
像是在看她,却又不是在看她。
更是透过她的皮囊,在看另外一个人。
她的阿姐,叶云瑟。
晚晚这一刻心知肚明。
他丢开帕子,朝她走过来。
纹绣十二章纹的玄黑色衣摆,颜色浓重地勾连上地面上游动的影子,如同泥泞沼泽,将她一点点扯下去。
晚晚往后退去,脊背贴上寒冰一样的玉璧。
灯光明灭,照亮门边巨石上铁画银钩的三个大字。
她余光看到了那三个字,清凉台。
这里原来是……皇宫禁地。
晚晚不寒而栗。
宸极殿一侧抱厦正门未关,晚风卷动檐铃,裹着潮湿的夜雨一齐扑入屋内。
送她过来的金吾卫没有将门关上,晚晚走到门边,冒着风雨将殿门合拢。
直到背靠上门缝,听到殿外沉重甲胄声步步远离,她才低头抬手摸了摸灼热刺痛的脖颈,闭眼缓缓呼出一口气。
活下来了。
晚晚心跳仍然剧烈,扶着屏风,寻了一处座椅坐下,忍着未平息下来的胆寒,快速回忆了一遍今日。
今夜本是她侍寝的。
却被人借着送她侍寝的名义,连带着她一起强闯入禁地,险些被掐死。
掐住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帝主,容厌。
可传闻中的陛下,志洁行芳,仁慈悲悯、宽仁贤德,似乎担得起天下间所有溢美之词,是大邺百年才等来的一代明君圣主。
她在入宫以来便抱病不出,默默无闻了一年。这一年里,宫中大小皆平静安稳,甚至连宫人轻慢待人的情形都没有碰到过。
因而对于陛下的传闻,她原也是信了。
可一想到今夜……她只觉她先前的想法荒谬至极。
这样无问是非的漠然和滥杀,从陛下手中活下来,居然只是因为,她与阿姐相似的容貌?
劫后余生。
晚晚闭上双眼,心底却没有半分喜悦和庆幸。
她不相信这世上有不需要付出代价就能得到的东西。
她本是能拿出让人心动的筹码的。
就算被逼迫也好,被利用也罢,总有机会翻身。
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种境况。
——单单凭着这张与阿姐相似的脸,就能被宽宥。
晚晚又扯了一下唇角,尽力了,却还是怎么也笑不出来。
因为这张脸,她在阿姐和陛下之间要扮演的,到底只是阿姐的妹妹,还是……他的后宫里,一个与阿姐相似的、他随手可摘取的嫔妃?
出神间,殿外忽然一阵喧哗躁动。
她按下心底思量,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
一个小黄门用尖细张扬的声音呵斥:“什么东西在外面?哪个宫里头的?”
宫门处,披着蓑衣的侍女强作镇定道:“回公公,奴婢是叶贵人……”
晚晚收回目光。
是白术,同她一起长大,后来又陪她入宫的侍女。
还没从酒池的陷阱中完全回过神,她直接站起身。
走到门边,晚晚忽然用力咬了下唇瓣,又折身回来。
她如今身处陛下的宸极殿抱厦,宸极殿的人,哪里会听从她一个小小贵人的话。
在房中徘徊走了两步,她定定看向一旁搁置衣物的箱笼。
晚晚快步走过去,直接掀开一条缝伸手进去。
外面,小黄门皮笑肉不笑打断,“就是那个触怒了陛下、刚刚从清凉台出来的叶贵人?”
小黄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侍卫。
侍卫上前正要动手,晚晚已走到门边,抢在侍卫出手前出声道:“这位公公。”
小黄门闻声转头看去。
屋角檐牙之下,叶贵人正扶着廊下雕栏。
宫灯光影摇乱,隔着倾盆的大雨,她却仿佛徐徐绽出了柔美到极致的光彩,像是才初初化形的精魅,还带着明珠美玉一般的皎洁与纯然。
她身形纤薄,披一件银色云龙暗纹的玄青禅衣立在阶上。
这禅衣于她过于宽大,袖口衣袂松垮拖在地上,将里面湿透的绯色整个裹罩住,将她衬得更为娇弱袅娜。
玄青绯红交缠,透出一股说不出的缱绻意味。
白术看到好生生立在门边的晚晚,眼睛骤然亮起,激动不已。
小黄门却目光骇然,紧紧盯着晚晚身上那件禅衣。
云龙纹为饰……
叶贵人不仅从禁地清凉台中活着出来,还得了陛下赐衣?
小黄门大惊,脑中霎时间心思百转。
晚晚没去打断他的思绪,看着他神色变化,直到见他神色肃穆起来,才适时开口:“还请公公放她进来,待我梳洗后,还要再劳烦公公引路侍寝。”
小黄门更加愕然。
叶贵人今夜居然还能继续侍寝?
怎么可能!
可转念再想,叶贵人这般仙姿丽质,哄着人摘月亮都能大把人趋之若鹜,又怎么没可能?
愣神间,小黄门见到又走过来一人,立刻急急确认,得了肯定答复,是陛下让人送叶贵人来宸极殿。
小黄门一个激灵,暗骂自己一声,立刻恭敬谄媚起来,“还不赶紧,伺候咱们娘娘梳妆!”
白术心下一松,快步冲进雨中,跑到晚晚身后。
周身寒冷被白术温温热热的亲近驱散。
她紧绷的手臂被暖地放松了些,看着小黄门彻底离开视线。
白术朝小黄门离开的方向哼了一声,又后怕地拍了拍胸口。
晚晚没有说话,这禅衣披上身的那刻,她的心就越来越沉。
冰凉的手握上白术温暖的手指,按着几乎要滑落的禅衣,关上殿门,走进备好水的盥室。
白术立刻跟进去。
热汽氤氲成潮湿的水雾。
白术不疑有他,顺着晚晚的话,面带喜色帮着晚晚解下玄色禅衣,“幸好姑娘……娘娘没事,还得了陛下赐……”
她利落挽起袖口,将玄色云龙纹禅衣搭上屏风,再转过身,看到晚晚,笑意蓦然僵在唇角。
没有禅衣衣领的遮挡,晚晚颈上青紫的淤痕赫然在目。
白术猛地捂嘴后退两步。
晚晚觉出背后白术的不对,回身看到几乎要哭出来的白术,打起精神安抚道:“没事的,你看,陛下还为我赐衣了呢。”
白术咬着唇瓣看她脖颈,显然是没听进去。
眼睛一眨,啪嗒一颗眼泪就滚落下来。
晚晚没有力气再说什么,转眼看向一旁备好的香汤,不再耽搁,缓步踏入浴桶。
热汽笼罩上来。
她将手指搁在桶沿,手指还在微微颤抖。
方才,她对小黄门开口说话时,幸好外面雷声雨声交织,让人听不出她声线最开始的颤音。
太大胆了。
手指上干涸的血迹被热水冲散,淡红的颜色从指尖滴落。
视线跟随着这滴落的血色,她黑润清透的眼眸渐渐变得晦暗。
她没有说实话,她在骗人。
赐衣、侍寝。
都是假的。
酒池里,她凭着这张脸才活着出来,陛下让人将她送到宸极殿,可没有说来宸极殿是不是要她侍寝。
她其实觉得,比起侍寝,事后审问才更为可信。
宸极宫宫门处,夜雨不歇。
小黄门谄媚又尖细的嗓音由远而近响起。
“陛下,不出您所料,挟持叶贵人的果然和崔嫔有关,金吾卫晁大人已经听您先前下的令,前去后宫治罪。”
金吾卫冰冷的甲胄声肃穆逼人,整齐叩拜,迎接当今帝主。
眼前只见一角干燥的玄色衣摆,暗金色十二章纹隐于黑暗之中。
长靴踏过满地残破梨花,没有理会小黄门的聒噪,散漫徐徐走来。
小黄门碎步匆忙,仰头撑着一把宽大伞面,几乎是努力垫着脚,才便于为高大的帝王挡雨。
终于走到檐下,小黄门擦了擦额上冷汗,又立刻快步上前,打开殿门,脸上堆笑。
“叶贵人已在殿中准备好了侍寝。”
容厌脚步顿住。
小黄门一愣,小心翼翼觑着他神色。
容厌站在门边,没有立即踏入殿中。
夜雨中,宫灯凌乱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浅色瞳眸让他好似一尊精雕细琢的琉璃像,呈现一种极为神圣又冰冷的俊美。
他视线若有所思地落上梨花掩映的抱厦。
叶贵人。
和叶云瑟八、九分相似的,她的妹妹,叶晚晚。
容厌眉梢极为轻微地扬起,琉璃像霎那活了过来。
在清凉台时,他只让人送她来宸极殿。
他低眸觑了小黄门一眼,“是她说的,她要侍寝?”
小黄门一懵,背后霎时汗湿。
抱厦的盥室中,满室氤氲热汽,隔开了门外的暴雨喧嚣。
晚晚周身鲜血和雨水的酷烈气息被淡淡的药香取代,想清楚处境后,便站起身走出浴桶。
白术看着她颈上淤痕,眼眶又开始酸涩,抿紧唇瓣,手指几乎颤抖着服侍晚晚擦身后,换上小黄门送来的寝衣。
贴身的心衣是大红色芙蓉纹,心衣外,便是薄薄一层绯色纱裙,颜色艳丽又柔软。
白术有些不知所措。
娘娘平日鲜少这般鲜艳颜色。
晚晚换上这身与她平日截然不同的纱裙,极度的不安中居然生出奇异的平静。
她走到妆台前,揽过妆奁,在里面挑了挑,从中捡出几样,对镜上妆。
白术咬唇,忍下所有不安,绕到晚晚身后为她挽发,无意撇到一眼铜镜。
晚晚将眉形改了些,眼角变得温婉圆钝,唇色也从红润艳色转为柔美的桃粉。
看清她面容的那一瞬,白术猛然怔住。
——就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调整其实不大,却让人看到第一眼想到的是……
大姑娘,叶云瑟。
白术摸不清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下意识觉得不对。
晚晚隔着铜镜和她对视,看到白术紧皱的眉头,确定了自己妆容没有出错,便又将目光放到自己妆后的面容上。
这妆容让她更像阿姐。
她知道白术疑惑什么,却也没有解释,垂眸继续挑选出一支鹅黄底色的蝴蝶步摇,簪入发间,缓缓起身,让裙裾翩翩如花瓣散开。
晚晚凝神看着铜镜,尝试着牵起唇角,去翘起一个弧度。
眨眼间,神采立时从冷清寂然,变得明媚动人。
白术恍惚。
娘娘从没有这副打扮过,这样的衣饰、妆容、神韵,若和大小姐站在一处,绝对让人分辨不清。
晚晚调整好了神色,凝着镜中自己依旧挡不住苍白的脸色,又用胭脂去遮了遮,手指微微僵硬,却又格外坚定。
放下桃粉的胭脂,举目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她想过了。
若是陛下真的属意于阿姐,她只是阿姐的替身……那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稳着嗓音,轻轻说道:“不要担心,这会是好事的。”
她和阿姐一起长大,阿姐从小便对她无话不说。
只要她愿意,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她更像瑟瑟。
殿外,小黄门轻轻敲响殿门。
“陛下政事已尽,恭请娘娘移驾……侍寝。”
晚晚手指下意识地颤抖了下,深吸一口气,看向寝殿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一年多不见,我终于带着晚晚和容厌开文啦,宝贝们四月快乐呀!
一些排雷:
1.极端女主控或者极端男主控的宝贝慎重考虑看文噢。双美强惨恶人,开头女主非常弱势,中后期男主会被变本加厉虐回来,人格崩溃再重塑。落笔那一刻整个故事就都定下来了,两个人都会成长,结局依旧是圆满he。
2.女主会越来越病态,逐渐想起一些前世,她两辈子都不是真善美人设,到结局也不会改,没办法用道德去束缚她。
但本文不是女强文,不是爽文,只是一个病娇妹妹的成长史。
3.男主疯批、愉悦犯,各种意义上有病。他有自己的逻辑判别,不一定符合常规,是一个很扭曲的人。可以骂他有病,他真有病。
4.狗血文,爱恨交织,你来我往,有甜更有虐。
5.苏文,女主非常美,美且自知,后面很多男配喜欢女主,或者和女主有感情纠葛。
6.想到随时加。
自我产粮,我愉快写文,希望宝贝们愉快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