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他没听出自己的声音。
她下意识的松了口气,但旋即又意识到什么,心底蓦然升起几分嘲弄。
是她自作多情。
误以为即便他恢复记忆,但好歹相识三载,成婚两年,就算移音换貌,也很容易被认出。
没想到,她就站在他面前,他却见面不识。
她是可以如此轻易的、从记忆中抹去的存在……
昭昭带着求助的眼神看向明决道人,很轻地摇了摇头。
老人家活了数千年,世事通达,不难从昭昭的反应中看出些端倪。
他出声解围:
“这位是老朽的弟子,自幼在云麓仙府长大,怎会见过道君?还请道君移步内室,这瘴气虽无大碍,但还是要尽快处理,才能早日愈合,免得耽误道君的正事……”
失去焦距的双眸遥遥望向少女的方向。
那视线淡若月辉,在昭昭身上定格不过一息的时间,每分每秒却都如烈火灼得她万分煎熬。
终于,离风在身后响起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跑那么快做什么!你那点修为赶来送死吗!”
在途中顺手砍了几只漏网之鱼的离风迟迟才来,生怕昭昭出事。
她死没关系,但两人有妖使契约在,她死了他也得折损修为,那可真是亏大发了。
“我没事……”
夜风送来一句低低的呢喃,天枢道君耳尖动了动。
没再多说什么,他收回视线,跟上了明决道人的步伐。
倒是离风,见昭昭无恙,他环顾四周这一地妖鬼尸首,啧啧惊叹:
“死得还挺漂亮。”
还心有余悸的昭昭抬起头,跟看神经病似的看着他。
“我说得有错吗?你看这分开的头颅和脖颈,若不是血流一地,拼在一起都看不出痕迹,可见下手之人剑法精妙绝伦,若轻云之蔽月,流风之回雪……”
昭昭没忍住,哇地一声,将晚饭吐了个一干二净。
吐完后的昭昭,第一件事就是将曜灵和容与带回她的房间。
之前师岚烟送的礼物又在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那个大弥罗罡护身法阵不需要多么高深的修为便可启动,虽不一定能挡住天枢道君,但如若他夜袭,至少可以稍加拖延。
“……今夜遇见的那位仙长,就是传说中的天枢道君?”
在被窝里躺好的曜灵尾音上扬,语带惊喜:
“眼睛看不见还能杀掉那么多的邪祟,好厉害啊。”
正在给两个孩子掖被角的昭昭动作一滞。
“……你以后会比他更厉害。”
曜灵看着她认真的眼,抱住她掖被子的胳膊蹭了蹭:
“姐姐你真好。”
以前她也说过这样的话,可是只有这个叫昭昭的姐姐,会用这样认真严肃的眼神来回应她。
就好像……不管她做什么,只要她想,就可以做到。
今夜的突变并未给这两个孩子带来阴影,旁边的容与更是一沾床就已经呼呼大睡。
等他们睡下,昭昭才取出了师岚烟所赠的焕颜丹。
服下此药,面部骨骼会在一炷香的时间内软如面团,可以随意揉捏改换形状,甚至连声音也会因丹药的效果而改变。
唯一的问题是,夜色太深,虽说要易容,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昭昭可不想给自己捏出一张奇怪的脸。
“……原来与你双修的那位道友,竟是昆吾的天枢道君啊……”
夜色里幽幽飘来这一句,吓得昭昭差点原地跳得老高。
“离、离风!你在这里做什么?”
倚着门扉的犬妖双手环臂,玄色衣袍融入夜色,犹如鬼魅。
再配上他那阴阳怪气的笑容,更是不像个好人。
“契约再减两年,就当封口费。”
被他拆穿的昭昭原本还有些忐忑,但听他拿契约威胁,她反而不怎么慌了。
“……你去告状吧,告吧,大不了我们俩一起死。”
离风半信半疑:“他要杀你?他堂堂修界道君,杀你做什么?”
眼珠子转了一圈,他露出一个了然笑意。
“我知道了,原来你就是个与道君在人间成过婚的凡女啊,难怪你筑基如此顺利,修界道君的元阳,那的确是比上好的炉鼎还灵……诶痛痛痛!”
昭昭摸索了一下,捏了捏识海中的妖契,果然令离风痛得跳脚。
主殿内传来杂乱的响动,昭昭投去视线。
殿内灯火重重,人影倒映在纸门上,交错凌乱,看上去不只两人。
“宗门里又来人了?”
离风松了口气,点头:
“就刚刚,那位灵山巫女带着昆吾的两名弟子来的,那巫女一来就去照顾天枢道君,关切得紧呢……”
说到此处,离风才反应过来,连忙摸了摸自己的心脏。
……有点痛。
但鉴于是他自找的,忍了。
殿内。
烛火摇曳,映出坐在明决道人对面那张隔雾看花的美丽面庞。
“……真是让人惋惜,当年神农宗差一步之遥便可飞升的门外长老决明子,竟跑到这样偏远的破落宗门当一个有名无实的掌门,修界可真是痛失一位大能。”
被灵山巫女一语点明身份的明决道人并未露出意外神色。
那双苍老的眼眸里一点烛光闪烁,似回忆起什么久远的记忆。
“飞升?呵呵呵……”
老者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之事,低低笑出了声。
“灵山啊灵山,老朽当年离飞升,真的只差一步之遥吗?”
灵山巫女眸光微闪。
明决道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都是一只脚快踏进棺材的老头子了,谈何当年之勇?不得飞升,寿数将近,老朽只不过为自己寻一处安静的埋骨之地,还望与灵山各退一步,莫要叨扰。”
烛火噼啪,灯花一闪而逝。
灵山巫女轻笑:
“老前辈能这样想,自是最好,不过,退一步之前,晚辈还有一事相求。”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写有生辰八字的纸片,洁白如玉的两根手指压在纸上轻轻推了推。
“还请老前辈,能协助灵山和昆吾,一道搜寻与此生辰八字相合的两人。”
云麓仙府再如何没落,也是小剑关唯一的宗门。
修界这些围绕宗门而聚的城镇,大多是些比凡人多些许灵根,但又实在没什么天赋的普通人。
到了婚丧嫁娶这种需要讨个吉利的时候,他们也与凡人一样,拜访仙门让修为高些的仙长算算生辰算算吉日。
整个小剑关修士的生辰八字,唯有一方宗门的掌门最清楚。
明决道人扫了一眼。
那生辰八字其实并不完整,只知何月何日何时出生,并不知年份。
但看清生辰八字后,明决道人的心跳立时漏了一拍。
灵山巫女极其敏锐,唇畔笑意渐深:
“来了这么久,还未来得及见见老前辈的弟子,神农宗决明子长老一手栽培的弟子,定然有其过人之处……”
“师尊!”
伴随着清脆响亮的一声师尊,昭昭破门而入,打断了灵山巫女与明决道人的对话。
对上昭昭这张刚捏的脸,明决道人属实反应了好一会儿。
视线下移,又看向她怀中的一只大公鸡,明决道人脸上的疑惑不比旁边的灵山巫女少。
大公鸡个头不小,被昭昭拎着翅膀奋力挣扎,一声接一声的咯咯哒吵得内室都能听见。
昭昭看向轻纱覆面,唇色朱红的美丽女子,粲然一笑:
“这位就是灵山来的巫女大人吧!贵客光临,实在是蓬荜生辉,还请巫女大人与道君务必吃一顿便饭,我马上去把这只鸡宰了,给几位仙长炒一桌好菜!”
“咯咯哒!咯咯哒!”
灵山巫女被这劈头盖脸地几声咯咯哒叫得当场呆住。
身为修界最神秘、最有格调的灵山一族,自幼作为巫女培养的她衣食住行皆如神仙一般。
何曾见过有人敢将一只又脏又臭的大公鸡端到她面前的?
原本跪坐席间的灵山巫女匆忙起身,后退数步。
“你是何人!”
昭昭眨眨眼:“我是明决道人的弟子,仙子可以叫我……红红。”
……好土的名字!
“这真是老前辈的弟子?”灵山巫女半信半疑,“这怎么看都像是个乡野村妇,莫不是老前辈想隐瞒什么,故意寻来演戏给我看的吧?”
明决道人很快接上昭昭的演出,捻须肃然道:
“弟子怎会有假?虽不能和昆吾那些弟子相比,但我这位弟子上能收服妖使,下能耕地喂鸡,我这仙府都离不了她,哪来的假?”
灵山巫女还是不太相信,还要追问时,昭昭手底松了松——
“咯咯哒咯咯哒!”
大公鸡振翅一飞,带着一身鸡屎味直冲灵山巫女。
灵山一脉擅扶乩卜卦,却从不擅战斗,今日来此她只带了两名昆吾弟子,此刻两人都在天枢道君身边,一时竟没人替她阻拦,让那只公鸡扑了个正着!
什么生辰八字,灵山预言,都被这只鸡扑得一干二净。
灵山巫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怒急催动灵力,要将这鸡一把掐死——
“不可杀生。”
剑光利如寒芒,在空中划破铮然一声,打断了灵山巫女的咒术。
“道君!”灵山巫女满脸不甘。
他难道看不出这是云麓仙府故意给她的下马威吗!
斜入地面的剑收回青年手中。
昭昭抬眸望去,从内室走出的青年刚刚上过眼药,用一根长而厚的素白布条覆住双眸,遮去了那双过于清寒的眸子。
他身旁的两名弟子齐齐看着站在门边的昭昭,视线仔细扫过她的五官。
大师兄宗斐侧头在天枢道君耳边低语两句。
“是吗……”
他意味不明地喃喃一声。
昭昭觉得他肯定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只是还不能确定。
果然,他抬脚缓缓朝昭昭走来。
明明双眸被遮,但他却仿佛并未被影响到什么,依然一步步精准地站在了昭昭面前。
“仙子可是叫红红?”
昭昭咽了口口水,低头答是。
袖口还有抱过大公鸡时沾上的一点污渍,应该说,她此刻浑身都是那只鸡身上的味道,闻起来大约很糟糕。
昭昭看着他洁白衣摆,有些莫名的窘迫。
“仙子何时拜入云麓仙府?”
“……十日前。”
昭昭不能在此事上说谎,因为这太好拆穿,小剑关并不大,她何日来的云麓仙府,稍加打听便能知道。
“仙子缘何拜入云麓仙府?”
昭昭抬眸偷偷瞧了瞧他。
只露出半张脸的青年,遮去了让她陌生的眼神,更像是昭昭所熟悉的那个谢兰殊。
她想起将谢兰殊捡回谢家的那一日,他也是一身伤痕累累地问:
——姑娘缘何要救我?
那时的昭昭脸颊红红,托着腮笑盈盈答:
——因为你长得好看,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生得像你这般好看呢。
昭昭垂下眼眸,敛去眼底波澜。
“……因为,我夫君亡故,所以想投奔仙门,寻个去处。”
明明宗斐已告诉他,此人生得与谢檀昭毫无相似之处。
耳膜用过药之后,杂音消失,他也能明显听出这不是谢檀昭的声音。
但是——
“夫君亡故,仙子何不改嫁,而要投奔仙门?”
青年嗓音温柔,言辞却步步紧逼。
一旁的灵山巫女心中微愕。
天枢道君看似温和,却实在不是个多言之人。
为什么对这个粗鄙女子的身世如此在意?
默然片刻,昭昭抬起头,似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轻笑一声道:
“为何要改嫁?”
“嫁人这种蠢事,我不会再做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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