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吃完饭,众人饮了茶,老夫人这才缓缓说道:“刚刚收到陵西的信,老二一家下月初就要回京了,算起来他们也走了好几年,游哥儿和如姐儿眼下也都大了。苏氏,你着人打扫一下院子,安排个妥当点的地方给他们住……”
如姐儿?沈如歌?要回府了吗?谢婉宁低着头,绞着帕子。
二舅舅沈锐骆是老国公的庶子,和谢婉宁的母亲一母同袍。任陵西通判,如今任期已满,想来是想调回京都。他有一子一女,三公子沈淮游,和六小姐沈如歌。
想到沈如歌,想到那间逼仄阴冷的房间,想到那个金甲套,脸上似有温热的血液流淌,嗓子忽然干涩得疼。那句“是嫡女又怎样,还不是见不得光”的话,不断在她脑海里回响。
“表妹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世子妃文氏突然发现谢婉宁脸色煞白,冷汗直流,身体还微微颤抖,便急忙上前询问。
沈淮文也站起来,围在谢婉宁身边,关切地问:“表妹你怎么了?刚刚吃坏了肚子?也不能啊,我都没事,你都吃啥了?”
谢婉宁这才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表哥表嫂关切的目光,她心里一暖,轻声说道:“我没事,可能是有点闷……”
“宁姐儿,你先回去吧。玉烟,你好生服侍着,着府医去看看,有什么事及时来报我。”
老夫人发了话,谢婉宁只好起身告罪,由玉烟扶着出去了。
“祖母,孙儿去送送表妹。”沈淮文说。
老夫人刚想同意,猛然想起谢婉宁说要嫁给沈淮文的话,遂看向一旁正襟危坐的沈淮序,吩咐道:“序哥儿,你去送送宁姐儿吧,文哥儿你站住,今日有事问你!”
谢婉宁已经走到了院中,里面一番拉扯她一概不知。她满脑子都是梦里的画面,感觉浑身发冷,一种濒临死亡的窒息感悠然而来。
她跌跌撞撞出了院子,经过后花园的凉亭,打算坐下来冷静一下。
玉烟跟在一旁担心得不行,她怕小姐的旧疾犯了,偏偏荷包里的药丸空了忘了补上。她留下一盏灯,匆匆跑去如意院拿药。
谢婉宁坐在石墩上,将自己蜷缩进厚厚的大氅里,指甲深深抠着手心,她在心里告诫自己,冷静下来,一定要冷静下来,那只是个梦而已。
就算不是梦,离沈如歌回到府里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的时间,她一定要好好筹谋。既然知道自己是镇国公嫡女,那她就不是毫无依仗的孤女,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
梦里她被沈如歌映衬得黯淡无光,嫉妒心作祟做了很多错事。被锁在暗无天日房间里,府里没有一个人为她求情说话的。说到底,她只不过是个表小姐,不是至亲之人,谁会真正怜惜她!
这次,她绝不走这样的路!她要让府里至亲对她的身份讳莫如深,不能随意拿捏她,要最真实的宠爱,做最尊贵的“表小姐”!
谢婉宁深呼一口气,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下,慢慢直起身来,拿起一旁的灯笼,转身却看到沈淮序立在亭下。
沈淮序听从老夫人的吩咐,从松鹤堂出来,远远跟在谢婉宁身后,看她虚弱地坐在亭下,像个流浪猫一样将自己包裹在夜色里……
“表哥。”谢婉宁提着灯笼给沈淮序行礼。
“走吧!”沈淮序丢下这两个字,率先转身走了。
谢婉宁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她心下疑惑他为何会在此处等她,却并未问出口。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向如意院走去。灯笼散发出微弱的光,沈淮序高大的背影就像巍峨的山峰,是谢婉宁永远无法攀登的存在。
这一幕,梦里恍惚也出现过,那时的她,刚刚得了外祖母的暗示,心里装满了对他如夫君般的爱慕。那份爱慕无关身份,即使怀疑他是养子,仍未动摇她的心意。她将沈淮序放在心上,是她心之所向,视他为最亲密无间的人。此后多少个日夜,沈淮序的背影一直萦绕在她的心田。她慢慢将这份甜蜜化为私有,才会在沈如歌接近沈淮序时,那样紧张嫉妒,最后失去理智……
前面那个身影突然停下了,谢婉宁也随即站住,挑起灯笼,看到三步外的沈淮序转过身,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他不言,她亦不语!
这夜,谢婉宁第一次梦到了沈淮序,梦到了他高大的身影,和一双闪着寒芒的眼睛。
……
这日,谢婉宁让玉烟找徐妈妈要她母亲的嫁妆单子。她吃住都在府里,衣服首饰,老夫人会按季节给她添置。平时也没有什么交际,自然也花费不了多少银子,嫁妆是老夫人的人打理着。
梦里,沈如歌进府后处处都要压谢婉宁一头,一副镇国公府正牌小姐的倨傲模样。布料首饰都是沈如歌挑剩下再给她送来,果子点心也都被沈如歌克扣一半,她房里的好东西,沈如歌看上的都给她搬走了。
她本着自己是表姐的身份不敢计较,这让沈如歌更加变本加厉起来,连她母亲临终给她的玉佩,都被沈如歌抢了去。
说到底,还是她没用,自己立不起来。
谢婉宁这时候让玉烟去找徐妈妈要嫁妆单子,是想提醒老夫人,该给她准备嫁妆了。趁着老夫人还怜惜她,多要点嫁妆傍身,以后出嫁了,也有底气在夫家立足。
还有一个原因,她要找到母亲的那枚玉佩,不能再让沈如歌暗中夺了去。
徐妈妈跟着玉烟来了如意院,拿着厚厚一本嫁妆册子。
谢婉宁的母亲沈静柔虽是老国公的庶女,却也是国公府唯一的女儿,十分得宠。当年嫁给他父亲时,也是十里红妆,羡煞旁人。
谢婉宁拿着单子和徐妈妈一样一样去库房比对,唯独不见了那枚玉佩,也没有在嫁妆单子上。
她记得小时候将玉佩戴在脖子上过,那时候她刚刚进府,每天都哭着找母亲,沈淮序小大人一样哄着她,说天天戴着就能梦见母亲了。
他们在库房找了一下午,最后在一堆杂物里找到了一个盒子,里面除了那枚玉佩外,还有她零零散散玩过的小风车、鲁班锁和九连环。还有一个用旧帕子包裹了的泥人,那泥人像极了她小时候,她却忘了这个泥人是怎么来的了。
徐妈妈在一旁自责道:“这些都是小姐和五公子小时候在松鹤堂经常玩的,老夫人让老奴一直收着,怕那时候随手将玉佩也收到了一起。”
谢婉宁并未责怪,只要能找到玉佩就好。她将泥人重新放进盒子里,让玉烟好生收着。自己则拿着那枚青玉镂雕牡丹佩回了如意院。
前世,沈如歌不知道从哪里得知她有这块玉佩,缠着给她看,然后死乞白赖地拿走了。这枚玉佩并非极品,其中一瓣花还缺了一角,实在不知哪里特别,值得见惯好东西的沈如歌,舍得下脸抢走。
……
锦绣坊是京城最大的绣坊,绣线最多最全,当然价格也是最贵的。
谢婉宁到的时候,门口停满了马车。她今日特地来绣坊选丝线,准备给那枚玉佩打个新络子。
锦绣坊是云家的产业,云家在江南是名门望族,出仕子弟众多。如今云家的宗主,是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的云太傅。
谢婉宁认真地挑着绣线,毫不知自己的美貌已经看呆了一屋子的人。
威远侯二公子柳昊天,在二楼看到谢婉宁,惊为天人。他一边伸着脑袋往下看,一边回头说道,“云兄,快看,你家来了个绝色小娘子,啧啧,这般美貌,以前怎么没有见过?”
云弈坐在一旁喝茶,并未动身。在柳昊天眼里,大街上随便有点姿色的,他都会来上一句绝色小娘子。所以,云弈和同在一起喝茶的公子们,并未在意他的话。
“我说柳兄,你不是来替你家妹子拿绣样的吗?怎么眼睛都快粘到了人家小娘子身上了。你快点啊,我们几个还等着你出门呢!”一位身穿青袍的公子催促道。
“快……快来,她上楼了!”
云弈无奈地起身。这家绣坊是祖父送给他打理的产业,他可不想因为柳昊天坏了名声。不管那个小娘子美不美,都不能让她上楼。
云弈一动,其他几位公子也都跟着走到栏杆边,探着头往下看。
只见一个身穿淡绯色锦绣长裙,外罩着蜜色绉纱镶花边褙子,梳着随云髻的小娘子,正低着头往楼上走。她脚步轻盈,姿态玲珑,亦步亦趋优雅非常,竟把几人看怔住了。
云弈瞥了一眼几人,抬脚就往楼下走。
楼梯并不宽,铺着厚厚的红毯,云弈下去挡住了谢婉宁的路,迫使她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