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断断续续又下了一日,国公府上下一片肃穆。
如意院的表小姐又病了。
松鹤堂里,老夫人午后刚起身,便迫不及待地问身边的徐妈妈:“宁丫头身体怎么样了?大夫瞧了怎么说?”
“回老太君,大夫瞧过了,说是着了风,养一养就好了。老奴亲自去如意院看着小姐喝完药才回,小姐本来要跟着过来向您请安的,老奴做主让她回了,下着雨还刮着风,老奴怕老太君担心。”徐妈妈答道。
徐妈妈是老夫人的陪嫁丫头,对老夫人忠心耿耿,宁愿自梳留在老夫人身边。她伺候了老夫人大半辈子,最懂老夫人的心思,如意院的表小姐那是老夫人心尖上的人。
“你做得对,宁丫头就是太重规矩了,那孩子心实孝顺,可惜小时候在渭南伤了根本,这都怪老大啊!”老夫人说着便埋怨上了镇国公。
徐妈妈恭敬地立在一旁,并未接话。
“昨个序哥回来送药给宁丫头了?你问出来什么没有?”老夫人小声地问。
徐妈妈四处张望了一番,确认没人才回道:“老奴问了玉烟,说是表小姐昨夜接小公子的时候,不小心磕伤了膝盖,就是不知道五公子误打误撞地送的药,还是……如意院里什么也不知道。”
“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做这种事,他还算有心,哎!”老夫人重重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这要真是自家的孩子该多好啊……”
徐妈妈心思一动,一刹那的念头闪过。
这时,院子里传来了问安声,镇国公沈锐骑一身紫色襕衫走了进来。
镇国公早年跟随圣上南征北战,几经生死,立下过赫赫战功。虽已到知命之年,但依然身健体魄,威风凛凛。
“儿子给母亲请安。”
“今日怎么这么早下衙了?”
镇国公看了一眼徐妈妈,徐妈妈会意,立即出门遣散了院里的小丫头们,自个守在门外。
他这才坐在老夫人的榻边,理了理胡须,小声说道:“今日早朝,礼部谏言二皇子和四皇子选妃,圣上定了再议!”
老夫人立刻察觉出异样来,抬手指了指梅园的方向,悄声道:“圣上是要为他一同选,还是想要借着这次机会,拨乱反正?”
“没有明示,单看那位是怎么想的了,他不愿意,圣上也拿他没有办法。”镇国公无奈道。
“当初你硬要保下那孩子,造成今日这局面,还害得宁丫头差点没了……”
“母亲,事已至此,还是尽早打算为好!”镇国公不想老夫人翻旧账,只好岔开话题,“宁姐也及笄了,母亲就一并相看着吧。”
镇国公话音刚落,突然就想到了昨日在书房里,安哥儿奶声奶气地问,“如果姑姑嫁给了五叔该怎么称呼?”如若是将宁姐嫁给他的话……
“宁丫头又病了,你去请王太医来一趟吧,好好给她调理调理,这说亲的当下,再传出什么隐疾来,不好相看人家。”老夫人担忧道。
“隐疾”两个字砸在镇国公心坎上,将他那个刚刚升起的火苗,生生给浇灭了。宁姐身子骨弱,还是给她找个家世简单为人端方的殷实人家吧。
夜幕降临,星光稀疏。
如意院里,玉烟恭恭敬敬送走了王太医,派小丫头拿着新方子去抓药,迎面碰上了徐妈妈,忙堆起笑脸迎了上去。
“姑母,这么晚了,老夫人可有什么吩咐?”玉烟说着自然地挽上了徐妈妈的胳膊。
玉烟是徐妈妈的亲侄女,是她们徐家唯一的血脉。徐妈妈自小将玉烟当亲女儿养,如意院的差事,也是徐妈妈求来的。
“老夫人不放心小姐,让我来看看。”徐妈妈怜爱地拍了拍玉烟的手,玉烟嘟着嘴撒开了手。
徐妈妈今日来如意院是存了一份私心的。下午镇国公和老夫人关着门说了好一阵儿的话,她守在门外,多少听到一些风声。表小姐要议亲了,玉烟自然是跟着陪嫁过去的,在国公府里她还能照顾得到,如果嫁出去,那可就鞭长莫及了。虽说表小姐性子温和,从不苛待下人,可嫁出去难保不会生出别的事来,她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如若,表小姐能一直在国公府里,玉烟也就会一直在她眼前,那该多好啊!外面的人家,哪有国公府好!
谢婉宁懒懒地半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话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昨天做的梦,仍历历在目,到现在她都觉嗓子不舒服。
她有种自己经历了一世,仿若重生的错觉。浮生若梦,难道是上天特意来点化她的?
如果真的是重获新生,她还会不顾一切抓住五表哥这门亲事吗?
不会!
她和五表哥只有儿时的情谊,长大后很少有相处的机会,记事起他总是冷冰冰的,再加上有个养子的传言,她一直以为五表哥因为这个才自卑孤僻,怕那时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国公府将他的身份掩藏得很好,除了老夫人和镇国公,其他人都被蒙在鼓里。就连镇国公夫人,也毫不知情,难怪她对五表哥那么冷淡,对她这个表小姐也不亲近。
镇国公夫人出自百年勋贵的云中苏家,最重规矩体统,当年她艰难地生下谢婉宁,足足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才将养过来。但她再次将沈淮序抱在怀里时,就感觉不是自己的孩子。身为母亲哪能听不出自己孩子的哭声,分辨不出自己的孩儿呢?面对镇国公言之凿凿的说辞,她误以为是镇国公在外的私生子,碍于脸面,她只好将这口气咽下了。
想到这里,谢晚宁心里很不是滋味,难怪国公府上下对她这么好,难怪外祖母对她这个庶女的女儿宠爱有加。
她小心翼翼地活在镇国公府,生怕这份宠爱因她的克死双亲的名声被赶出去,岂不知,这本是她应该拥有的!
她不怪镇国公,也不怪沈淮序,既然命运这般开始,她就应该努力把控自己的余生,过去十六年她做得很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温婉端庄也是京中贵女中的佼佼者,即便没有嫡小姐的身份,她也不会自怨自艾,妄自菲薄。
这一次,她绝不允许自己再陷入梦中那样的境地,也不会为了五表哥犯傻。
不管是梦境的话本里,还是现在的人生,她都要做自己故事的女主,至于男主,她可以换掉他!
徐妈妈进来时,就看到谢婉宁慵懒地半躺在花开富贵的大迎枕上,如墨的长发倾斜而下,趁得她肌肤莹白如雪,漆黑的眸光在灯光下闪着湿漉漉的流光,眼角微红,好似刚刚哭过,娇滴滴软萌萌的让人心生怜爱。
“徐妈妈来了,快坐,外祖母可睡下了?”
“睡下了,不放心小姐,特命老奴来看看。”
“有劳徐妈妈了,都怪我不争气,烦请你回外祖母一声,我已经大好了,明日就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小姐有心了,今日国公爷同老夫人还说起小姐,吩咐小姐再多养几日,不必急着去请安,希望小姐能快点好起来,还有几家等着小姐去赴宴呢?”
“外祖母疼我……”谢婉宁说着眼圈便泛红了。
徐妈妈急忙上前劝慰了几句,又看四下无人,身子前倾低语道:“小姐且去那几家赴宴留心着些,依老奴愚见,这外头的哪有咱国公府好啊,有老夫人的疼爱,表兄弟的爱护,世子妃的和善,这样的人家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国公爷也打算给五公子相看呢?”
听到这话,谢婉宁正拿着帕子擦眼泪的手一顿,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榻尾,那里放着昨夜她差点摔碎的蓝瓷瓶。
徐妈妈看在眼里,目光微闪,又安慰了几句便告退了。
出了如意院,徐妈妈沿着长廊走到垂花门,就见到刚刚回府的五公子沈淮序。她灵机一动,忙迎了上去。
“徐妈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可是老夫人有什么事?”沈淮序深知徐妈妈是老夫人院里最得用的人,这个时间还在外面,想必有什么事,作为晚辈,理应问上一句。
“回公子,表小姐病了,老夫人派老奴去如意院瞧瞧。”
沈淮序淡淡地瞥向身后的惊风,漫不经心地问,“怎么又病了?”
徐妈妈觉得这五公子话里有话,没等惊风回话,便自作主张地接话道:“说是昨夜着了风,国公爷今日下帖子请了王太医来,说是不碍事,慢慢调养就是了。”
“嗯!”沈淮序轻声应和,心里松了一口气,抬脚就准备往梅园走。
徐妈妈眼看五公子要走,便又急忙加了一句:“老奴刚瞧表小姐很是虚弱,眼圈微红,像是刚刚哭过,就是性子要强,不肯说。”
她说完这话,偷偷抬眼看到五公子要走的动作一顿,心里暗喜,推说赶着向老夫人回话,就匆匆告退了。
徐妈妈走了几步,转到回廊后面,躲在黑影里往外张望。
直看到五公子在垂花门前踱了几步,似是犹豫再三,而后径直去了如意院的方向。她这才勾起嘴角,心满意足地回了松鹤堂。
谢婉宁在徐妈妈走后,就开始琢磨她的话。那话明显暗示她要抓住五公子这个大好姻缘,如果没有那个梦,她说不定会动心,可眼下,她知道了结局,就不想将她的婚事押在国公府里。
那个五表哥送来的万灵膏,该怎么处置?等着五表哥来要吗?那个梦境当真会发生吗?
正当她想得入神,忽听说五表哥来了,已经进了她的院子。前一刻还在想着他,下一刻就出现在她院子里,惊得谢婉宁差点掉下床来,以往的端庄矜持,现在统统不见了,她从没有这么慌乱过。
她赶紧披上一件大氅,下床就往外走,刚走两步,就看到五表哥冷着一张脸迈了进来。
两人隔着珠帘,一个在里,一个在外,相视的一刹那,同时怔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