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暮色四合,绵绵秋雨笼罩着镇国公府,廊下的风灯被瑟瑟的秋风,吹得左右摇摆。

忽明忽暗间,谢婉宁打着油纸伞,穿过抄手游廊,走到垂花门前。见四下无人,她将伞一偏,抬头闭上眼睛,任由细雨落在脸上。

秋风吹起她绯红的裙摆,如翩然的蝴蝶,瑟缩在风雨中。细雨如丝,像一张大网,兜头兜脑砸下来,密密实实网住了她的心事。

刚刚在松鹤堂,外祖母谈及了她的婚事……这让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心里不免悲泣。

六岁那年,父亲因治理洪灾水患,死在了渭南县丞的任期上。母亲也因此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留她一人在风雨中漂泊。

舅舅镇国公怜她孤苦,派人将她从渭南接回,养在老夫人的院子里,并晓谕下人按照嫡小姐身份对待她。可她知道,她的母亲不过是国公府的庶女,眼下享受着金尊玉贵的生活,心里却时时谨记自己的身份。

都说老夫人拿亲孙女一样疼她,如今,她已及笄,外祖母向她提及了婚事,言说定要选一位合她心意的夫婿来。

国公府对外说她如嫡女般教养,可在外人看来,她仍是国公府表小姐,出嫁,不过一份嫁妆。娶她,如能就此攀附上镇国公府,那便会青云直上,至于是否两情相悦,琴瑟和鸣,想来无人在意吧。

“小姐,当心着凉,您好不容易身子刚好,怎么不等奴婢接您呢?”

玉烟拿着披风匆匆赶来,瞧着自家小姐淋了雨,心疼了起来。小姐自小体弱多病,淋了雨再引起旧疾可就不好了。她只比小姐大一岁,自小被老夫人拨去如意院,从小丫鬟变成了大丫鬟,而表小姐也从惶惶不安中,慢慢成长为泰然自若温婉端庄的大小姐。

“万一淋病了,老夫人又要罚奴婢了。”玉烟嘟着嘴,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抖开披风。

谢婉宁见她嘟着嘴,喋喋不休的模样,甚是可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姐姐,不让老夫人知道不就行了。”她轻声细语,如羽毛划在心上,似中气不足,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玉烟系着披风带子的手一顿,抬头望着表小姐的笑靥,饶是自小看到大,仍能被她美到失神。嘴角也不自觉地跟着扬起,俏皮地道:“能博小姐一笑啊,就算老夫人罚奴婢也甘愿了!还是劝小姐莫要对奴婢这样笑,省得奴婢看得失了魂儿。”

“少贫嘴!”谢婉宁轻斥一声。知道这是玉烟有意逗她开心,心里那点阴霾也消散了大半。

这时,远处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

“安儿,莫跑,小心路滑!”谢婉宁急忙举起伞,往前迎了几步。

“姑姑,姑姑,你又来接安儿了吗?”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由远而近。后面跟着两个小厮,一迭声地劝道:“小公子,您慢点跑,当心脚下啊!”

只见一个身穿蓝色锦袍,白白嫩嫩像包子一样的小人,迈着两条小短腿匆匆跑向垂花门,在即将扑向谢婉宁时,忽然绊了一脚。

好在谢婉宁知道小包子的性子,快步迎了上去,在他摔倒前已经俯身挡在了前面。她将小包子揽进怀里,膝盖却重重磕在了石板地上。

谢婉宁忍着疼,将小包子扶起来,关心地问他可摔着哪儿了。

“姑姑,安儿没摔着,安儿已经五岁了,走路不会摔跤了!”小包子嘴硬。

“安儿是长大了,可也要注意雨天路滑,莫让身边的人担心,知道吗?”谢婉宁摸了摸小包子的脑袋。

小包子是镇国公长孙沈承安,今年刚满五岁,已经开蒙。

镇国公府有三房,大房镇国公沈锐骑有三个儿子,大表哥沈淮临立了世子,如今在兵营任上骑都尉,娶文氏为世子妃,生了小包子;三表哥沈淮文手不释卷,准备下场应试;五表哥沈淮序最为顽劣,被皇上相中拘在殿前司做御前侍卫。

世子和世子妃伉俪情深,如今又怀上了一胎。谢婉宁很喜欢小孩子,见表嫂有孕,精神不济,便主动照顾起了小包子。

今日镇国公将小包子叫去了书房,天黑了还不见回转,老夫人不放心,她便出来迎迎。

谢婉宁牵起小包子的手,刚转身,忽见一个月白身影入了梅园。梅园后方是五表哥的无忧院,难道五表哥回来了?

小时候五表哥与她十分亲近,两人只相差半岁,她进府那年,是五表哥整日陪着她,两人一同吃一同睡。后来,五表哥搬去了府里西北角的梅园,性情也变得孤僻乖戾,这两年进宫当值,更是连面都见不到了,舅舅也拿他没有办法。

“姑姑,给你一颗粽子糖。”

小包子用力拽了拽谢婉宁的手,将她从思绪里拉了回来。

“呀,这是祖父给安儿的奖赏吗?今日祖父夸赞安儿了?”

“这是五叔给安儿的,说是赏赐的赏赐,姑姑,是夸赞安儿的意思吗?”小包子闪着求知的大眼睛,仰着头一脸期待地望着谢婉宁。

谢婉宁蹲下身,给他扣紧外袍,说道:“当然是夸赞了,应是你五叔得了皇家的赏赐,见安儿今日应对得当,便又赏了你。今日祖父考了你什么题?竟然还得了赏赐!”

“考了称谓,对了,要是姑姑嫁给五叔,以后应叫姑姑呢?还是叫婶娘啊?”

啊?谢婉宁哭笑不得。

“姑姑是姑姑,五叔是五叔,姑姑以后会有姑父,五叔以后会有婶娘,这个称呼你能弄懂吗?”

“是这样吗?今日祖父说起姑姑的时候,五叔回来了,我就问了祖父这个问题,祖父等五叔走后,狠狠教训了我,可我还是不明白啊……”小包子委屈极了,他只想弄清楚称谓罢了。

谢婉宁心里一跳,没等小包子说完,迅速扒开松子糖放进了他嘴里。

“甜吗?”

“甜!”

小孩子嘴里含了糖,话自然就没有了。都说童言无忌,可谢晚宁一向谨慎,怕就此传出什么闲话,累及国公府的名声。

她从未想过会与表哥们有什么瓜葛,尤其是五表哥。

小时候她还敢和他胡闹,两人爬树玩泥巴,吵架使性子也是常有的事。后来,坊间就有了五表哥是镇国公养子的传闻。印象中,那一年她得了风寒,反反复复大半年才好,五表哥也搬去了梅园后的无忧院。等她病好再相见时,他已经变得孤傲冷漠,让人望而生畏。

谢婉宁抬头望了望梅园,晃动的风灯,影影绰绰的花木,隔着雨幕,似真似幻。

无忧院里,沈淮序眼神幽幽地望着庭院的枯梅,不言不语地立在廊下,狭长凤眸里泛着冷冽的寒芒。

他今日下值,被镇国公叫去了书房,例行问了几句,被安儿的一个称谓问题问住了。

“……要是姑姑嫁给五叔,以后应叫姑姑呢?还是叫婶娘……”

小孩子是不会撒谎,难道镇国公存了想让表妹嫁给他的心思吗?才拿安儿来试探他的反应?

从书房出来,正巧看到表妹独自一人站在雨中,仰着头,任雨水打湿了她浓密卷翘的睫毛,又顺着她素白的脸颊穿过优美的脖颈,钻进了衣领里。风吹起她的裙摆,吹乱了她的长发,不盈一握的腰肢,似历经风雨的杨柳,柔弱又坚韧。又像是留恋人间的仙子,柔美而清纯,缱绻而妩媚,婆娑而妖娆。

她会冲着自己的丫鬟笑,会温柔地护着安儿,会隐忍着磕伤的腿,安慰安儿说“姑姑是姑姑,五叔是五叔……”本本分分做着名门贵女,小时候的机灵顽皮一点也见不到了……

“主子,换下湿衣服吧,热水都准备好了。”

惊风跟在沈淮序后面,直觉主子有心思,先前在垂花门外站了那么久,现在又在廊下不肯换下衣服,肯定又跟如意院的那位有关系。

沈淮序不为所动,他阖上迷离的双眼,再睁开又复往日的淡漠神色。

少顷,他转身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蓝色瓷瓶,交到惊风手里。

“将这个送到如意院去。”

“主子,这可是万灵膏啊,每年进贡也只得一瓶,还是皇上刚刚赏赐的……”

惊风话未说完,就看到沈淮序投来凌厉的目光,压迫感顿时袭来。他心里一惊,怎么忘了,主子向来说一不二,何况还是如意院的事!

他立马住了嘴,忙不迭地应下。也不敢抬头看主子的脸色,将瓷瓶收好,急匆匆出了无忧院。

……

如意院里,玉烟小心地挽起谢婉宁的裤子,看到膝盖上红肿一片,顿时又心疼了起来。

“小姐,要不是惊风送药膏来,奴婢都不知道您伤了膝盖,这都肿了。”

“谁送的?五表哥身边的惊风?”

“是啊,奴婢也纳闷,五公子怎么知道您伤了膝盖?这万灵膏可是世间罕见的好东西,只有宫里有。以往都是世子送东西过来,五公子这次难得细心一回。”

“或许是五表哥误打误撞,知道我经常磕磕绊绊……”谢婉宁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其实也不明白。

上完药,谢婉宁躺在床上,习惯性地拿起一旁的话本,看到枕边那个蓝色瓷瓶,心思一沉,思绪飘远,慢慢陷入了梦境之中。

梦里,她像翻话本一样,翻完了她的一生,最后定格在一间阴冷逼仄的偏房内。

她被一条手臂粗的链子锁住了脚踝,稍微一动,哗啦啦的锁链声响起,脚踝处好不容易结的痂,又被磨掉了,渗出斑斑血迹来。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北风一下灌了进来,冻得她缩成了一团。

表妹沈如歌一身雪白的狐裘走了进来,居高临下第看着谢婉宁。她皱了皱鼻子,嫌弃地拿帕子挥了挥,掩住嘴说道:“表姐怎得如此狼狈,你不是仗着自己貌美,还想勾引五哥吗?”

谢婉宁瞪着猩红的眼睛,伸出满是冻疮的手,嘴里呜呜呀呀着冲向沈如歌,却被脚下的铁链勾住,重重摔在地上,立刻被两个婆子压住了手脚,动弹不得。

“呀,忘了你变成哑巴了,哈哈哈……”

谢婉宁眼里迸射出狠厉的光,她好恨,恨不得撕烂沈如歌的脸,咬断她的脖子。可她嘴里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嗓子早在半年前就被沈如歌毒哑了。

沈如歌冷笑一声,她上前一步,捏住了谢婉宁的下巴,逼迫她以扭曲的姿势抬着头,发狠道:“你就不该跟我争!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五哥竟然是圣上的五皇子淮王殿下,被伯父藏在了府里,和你这个嫡小姐一出生就调了包,你这命啊……五哥如今已立为太子,太子妃只能出自镇国公府,你死了,国公府就只有我一个女儿了!”

谢婉宁疯狂扭动着身子,嘴里呜呜啦啦发出刺耳的声音。

“嘘!”

沈如歌抓住谢婉宁的头发,用长长的金甲套撩开她额头的碎发,“是嫡女又怎样,还不是见不得光;长得美又怎样,还不是得不到五哥的心!表姐你呀,空长着一张脸有什么用?”

尖尖的甲套划过谢婉宁的脸,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谢婉宁想尖叫,却被一个婆子捏住了喉咙,随后被枕头重重压下,她呼吸困难,拼命挣扎。

“表姐不要怪我心狠,怪只怪你命苦,本是嫡女的命,颠沛流离到了渭南,伤了身子……这万灵膏还你吧,如今我也用不着了……”

谢婉宁从梦中尖叫着醒来,挣扎着想要起身,抬手却发现手里还攥着那瓶万灵膏,吓得她大喊一声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