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定在四月十六,房阳宫里的中宫娘娘是东道主,不同于寻常宴会,天边太阳才刚出来一线,榆桑便起了床,为入宫作准备。
她闭着眼睛打瞌睡,像只提线木偶似的任丫鬟嬷嬷们装扮。
虽没在明面上说,但收到宴请的各家,也都默认了冯皇后此举为得是给太子选妃。
但榆桑却早早地知道了,太子妃的位置最终是由萧嘉宁坐了上去。
按理说,明帝此时心中应该早已有了定夺,可冯皇后这宴办得半点儿也不像知道了皇帝的意思。
果然至亲至疏夫妻。
也不知冯皇后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今日燕娘给她绾了交心髻,又在眉间描了花钿,花钿中间嵌了半颗珍珠。
榆桑睁眼,铜镜里的人儿灵动娇俏,却又不失矜重。
她赞燕娘的好手艺。
待妆面完成,便要穿衣,水蓝衫配黄云锦裙,胸前系着绿丝绦。为了走在一起的时候,色彩和谐,姑娘们早几天便商量好了配色。
郑昭上穿绯红衫子,下配花青色团花纹锦裙,系红黄两色丝绦;郑苍音着孔雀蓝上衣,水红长裙,黄云锦丝绦。
其他两个不去——阿喜还没到年岁,李成玉虽在邀请之列,但她那门亲事已属板上钉钉,去了也只得一趟受累,便择了个合适的由头推脱不去。
自上次与二房的疙瘩解开一半,家宅安宁,众人从中得了甜头,便一有什么事,就去先问过晏容安愿不愿劳身走动,以此来消耗她那过于活跃的精神劲儿。
是以,此次由她领着姑娘们入宫。
郑昭自是与她的母亲同乘,正如了榆桑的意。这几日,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去探清苍音姑姑那边儿的情况。
择日不如撞日。
榆桑决定就在这辆去往房阳宫的马车上,稍微拨动一下苍音姑姑命运的琴弦。
她在心里想着自己的措辞,一双眼睛止不住地围着郑苍音打转。
郑苍音忽略不掉,只得道:“桑桑可是有什么想说的?”
榆桑道:“姑母,可知此去房阳宫中,所为何事?”
郑苍音的睫毛颤了两下,“不都说是为得给东宫里添新人吗?”语罢,她掀起了窗帷往外头看。
现下天色渐亮,红彤彤的太阳爬了出来,黄灿灿的阳光洒在郑苍音的脸上,竟显得有几分悲凉。
她能不知道吗?
皇上不属意她,皇后也不觉得她是合适的人选。可魏昌爱她。郑苍音便狠不了心舍下他。
榆桑瞧着她这幅样子,有些张不开口,但感情这回事,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于她,于苍音姑姑,都是如此。
“我知姑母重情义。可太子殿下终究是太子,他的婚事半件是大雍的国事,半件是皇帝的家事。纵使再不愿,也由不了你二人的心。他若不愿就此断了,便自己去想个周全的法子,耽搁着你又算什么?”
这样说着,榆桑又想起自己的窝囊来,下次再见到萧烛未,要还是优柔寡断的,她自己先扇自己两巴掌。
郑苍音转过头来,嘴边泛起三分笑意,“我还不知你能一口气说出这么些话来,自你从豫州回来,一直闷得厉害,我同成玉本还有些忧心,怕是你遇着了什么事。现下瞧着,原是长大了,竟说起了一箩筐的道理!”
“姑母!”见郑苍音话不往上搭,榆桑不由得有些着急,“你可知皇帝心里已给太子定下了人选——”
她话说一半,深知失言,忙把那人选的名字吞进嘴里。
郑苍音在一旁答道:“我如何不知,我自认自个还没稀奇到那种地步,谁都行就我不行。想来从一开始便已早早地定下了,先前魏昌还不是太子的时候,他能对我二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下也是到了时间——”
方才放下的帷幔折了一个角,一缕阳光透了进来,被郑苍音发现,她伸手把那折角抻平,车厢里又全暗了下来,榆桑一时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她道:“我会同他说清楚的。”
榆桑一时也不知再说些什么,她瞧着郑苍音神色郁郁,自己心里也不太舒服。她一头扎进郑苍音的怀里。
郑苍音失笑:“你做什么?”
她没由来地觉得有些伤感,闷声道:“我们都会好好的。”
“嗯,好好的。”郑苍音摸了摸榆桑的脑袋。
到了宫门口,便要弃了马车,冯皇后体谅贵女们身娇体弱,故另遣了车舆,供人乘坐。换车的时候,榆桑瞧见了萧嘉宁,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也没个母亲姊妹的在身旁。
她先行上了车,车舆路过的时候,榆桑又往她那边瞧了一眼。恰巧萧嘉宁转了头,巴掌大的脸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眸,一个不小心就能陷进去,她对榆桑弯了弯嘴角,榆桑觉得那不叫笑。
冯皇后把宴会设在瑶光台,外沿是九曲回廊,因着她还未到,大家零散地聚在此处,与相熟的人对谈。
榆桑又一时想不明白了。
看样子,皇后对这宴会也并不怎么重视的。费力折腾她们做什么?
等到大家说无可说的时候,皇后终于姗姗来迟。在她身旁陪着的是户部冯尚书的女儿——瞧这个姓也明白,这姑娘与冯皇后是亲戚。
这般,榆桑便又明白了。
太子妃的位置呢,皇帝想要外甥女来坐,冯皇后同他一样,也想要自家人来坐。总而言之,两边人选都已内定,她们这一群人都只是来走个过场。至于选哪个,便是皇帝与皇后的较量了。
冯皇后落座之后,不动神色地打量着台下的诸位,着重瞧了瞧皇帝选的和自己儿子喜欢的。瞧到郑苍音那边,她下巴轻微扬了扬,她身边的女官便凑了过来。
“那是谁?”
那女官循着她的视线看去,道:“去年中秋的时候还进宫了呢?娘娘不记得了?少府监的女儿,母亲是豫州王家的。”
冯皇后点点头,道:“想起来了。去年还是个孩子样,今年身量渐成,在人群里打眼得紧呢。”
之后,她又说了些场面话,众人奉承几句,便开了宴。
这宴吃到一半,皇帝又领着太子和外甥来了。
殿里的人便又要行礼,听他们讲场面话,然后奉承。一场宴饮吃得没头没尾的。
不过,戏却看得精彩。皇帝一来便下了剂猛药——他直接安排太子坐在了嘉宁的身边。
冯皇后端庄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缝。她倒没安排冯尚书的女儿去坐在太子的另一旁,就算是有这个想法,也晚了一步。因着无法推请的太子扯着萧侯先一步坐在了萧嘉宁的身旁,那位置再也挤不下第四个人了。
榆桑猛然发觉,自己还是太过于天真了些,她上辈子活了二十二年,前十六年里待在郑国公府,后六年里头困在安靖侯府,虽走不出那片方圆之地,可到底还是被挡去了大多的刀光剑影,与勾心斗角。
热闹看完,麻烦便至。
嘉宁的位置原就与她们相对,现下太子一落座,这一片便成了众目光交汇之所,榆桑觉得头顶的空气焦灼得都能冒火花了,她现下有些想躲去一旁的二伯母那儿了。
太子却仿佛无知无觉,一味地望着郑苍音。郑苍音也不看他,只一会儿让榆桑吃些这个,一会儿又让她吃些那个。
榆桑偷偷去瞅嘉宁,谁知嘉宁不去瞧太子,也不看苍音,正盯着她。榆桑摸不着头脑。眼睛稍稍一转,便能瞧见嘉宁旁边的人。榆桑有些日子没见他了,感觉挺好的,可现下他一冲着她笑,又笑得榆桑怒火中烧。
皇帝待了没一会便走了。他走了之后,冯皇后唤了嘉宁去身旁。太子趁着时机离开了殿内。
他前脚才离开,后脚便有宫中的婢子走过来,对着郑苍音附耳密语。
这也忒明目张胆了些。
榆桑偷偷把郑苍音的衣服压在屁股下面。
待那婢子离开,郑苍音看向榆桑,道:“桑桑。”
“嗯。”
“你不想让我去,对吗?”
榆桑道:“去,怎么不去,姑母方才不还和我说要同他讲清楚。此时不去,又待何时。”想了想,又对郑苍音道:“但·还是不要前后脚离开的好。”
郑苍音不置可否。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榆桑看无人注意,才拉着郑苍音悄悄离开。
她二人离开之后,另有一人离开殿内。
冯皇后见此,看向嘉宁。嘉宁瞧着她哥哥的背影,摇了摇头。
那侍从仍在外头等着,瞧见榆桑也没见异样。
领着她们左绕右绕,走了二里地,到了处亭子,四面通风,地方倒叫人说不出闲话,只是他二人本身便已有足够多的闲话可说。榆桑方才的举动也只能说是掩耳盗铃。
太子等在里面。
榆桑松开郑苍音的手,替她抚了抚耳边被风吹乱的头发,道:“姑母——”
郑苍音捏捏她的鼻子,“小大人!莫要忧心了,此事便让我这个真大人去解决吧。”
榆桑想,我内里也是大人了。
她放了郑苍音的行,一时却不知何去何从,也不好再回瑶光台,便在附近寻个落脚的地方。
一片阴影落了下来。
榆桑抬头,是个她此时不想见到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在写文以前,怎么没人告诉我它是一件这么难、这么难的事。
要让苍天知道我不认输,哭着也要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