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自己的要求听起来过于严苛,林老太太没有强压着林如海答应,而是颤巍巍探出手,让他坐在身边,细细解释:“儿啊,娘活了五十三年,见过的生死多了,虽然放不下那个孩子,却还没恨到失了心智,宁可折损你的前程,也强要你远着贾家的地步。”
林如海哽咽不成声:“娘,儿子没这么想。”
林老太太笑:“我知道,我知道……”
她眼神从林如海身上移开,看向空中一个虚点。
“当年,你十二岁进学,又是侯府嫡出的独子,你父亲还颇得圣心,多少人家想嫁女与你。咱家的爵位到你父亲身上是最后了,今后你前程如何,全看你自己,我与你父亲……本想娶一个书香门第清贵人家的女儿进来,以后于你仕途上也有助益,倒没想高娶,反要你看岳家的脸色过日子……”
林如海没有打断母亲的回忆。
“可谁知荣国府就一心取中了你,再四找人来问。那时荣国公——你岳父——年纪尚不满四十,已身居禁军统领之位,极得圣宠,威势赫赫,远在你父亲之上。女家这般有意,若男家不愿,便是开罪死了女家。
“幸而敏儿极好,人品、样貌、才学,样样无可挑剔。贾家虽世代武将,姻亲中却有读书人家。那时贾赦行事还不算太出格,你又说贾政是个爱读书的……看你已经一心都是敏儿,我与你父亲心想,有荣国公管着,也不怕他家子孙胡作非为,就顺水推舟,应下了这门亲。”
年少时种种浮现在林如海眼前,好似近在昨日。
林老太太语气里也颇有几分对从前的怀念。
“敏儿进门后一心孝顺,你父亲没了,她忙前忙后,也没叫过一声苦。我那时便想,只要子嗣不绝,就算你今生只守着敏儿一个,我也认了……
“可她不该死活不肯听我的劝,非要回娘家去劝和!”
林老太太潸然泪下。
“谁能想到,你岳父和你父亲一样短命,才四十多岁就没了呢!
“那贾家,那国公府,当家人才死就闹成那样,能把亲姑奶奶的孩子害掉了还说不清到底是谁下的手……”
林老太太心神大拗,剧烈咳嗽起来。
林如海慌忙替母亲抚背顺气,又要叫人进来。
林老太太摆手,伏在枕上歇了一会,才又颤颤开口,声音沙哑:“儿啊……虽然荣国公余威尚在,贾家看着还能煊赫几十载,可我心里有数:贾赦迟早还会惹是生非;贾政在工部习学了五年,年过而立,毫无长进;宁国府里贾敬年已四十,还只是举人。”
“小一辈里,贾珍迟早是下一个贾赦;贾珠倒是上进;贾琏不满十岁,已有纨绔之相……
“可儿孙无能,败坏家业只是小事。”
林老太太神色郑重,几乎一字一停:“如今陛下年迈,皇后仙逝,几位皇子野心渐起,陛下抬举妃妾,打压东宫,太子早晚有谋反之意,贾敬、贾赦却与太子往来愈发密切。还有贾政连襟薛良,南北走商,这两年来不知送了多少消息金银入东宫!”
听到连自己在朝堂上都未察觉的密事,林如海大惊:“母亲如何得知薛家——”
林老太太淡淡一笑:“你不清楚,我有两个嫁妆铺子便在金陵,恰巧和薛家有生意往来。你表哥们虽不成器,在各地为官,探听某些消息,倒比京里还方便些。”
震惊过后,林如海不必细想,也知道贾家、薛家这是一场豪赌。
陛下虽已年过五十,身体却还强健,勤政不怠。太子成事还好,若败了,轻则贾家尽失圣心,重则满门覆灭,就在顷刻之间。
林老太太嘲笑:“贾赦这些动作,你岳母未必分毫不知,我看她是装糊涂罢了。左右借着和咱们家的事,她只与贾政过活,倒似已把贾赦分出去了。太子成了,贾氏一门还有几十年荣华富贵,不成,凭着荣国公和甄太妃的功劳情分,也未必就满门有罪。
“再者,说到底,贾敬、贾赦不过追随正统。他二人无实职,除非太子真个谋反,不然也做不了什么,留不下大把柄。倒是薛良是实打实给太子做了事。所以说,亲戚多又有什么用?薛良不是贾家王家极近的亲戚?只因他是皇商,比不得别家,有这危险的事,先叫他去探头,别家等着看,他还得谢人家给他这个机会攀上太子。”
嘲笑完贾家,林老太太又歇了半刻,殷殷叮嘱林如海:“等我一死,没了景文侯府,你便只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比起国公府……不值一提了。你起复若还借他家之力,早晚也会被拉去效忠太子。儿啊,景文侯府这一脉传到今日,只剩了你一个,你要知道孰轻孰重……”
……
林老太太单独和林如海说话时,姜宁和贾敏等在正院的东厢房里。
姜宁“进门”后第二天,正院东厢房就改回了原来的用处,没给姜宁留着。
姜宁觉得这可能也和她“进门”后第一天,林如海与林老太太的那场谈话有关。
不过她当然不介意啦……
难道她还会和林如海吵架闹别扭,跑回“娘家”吗?
且不说就算留着这三间屋子,林老太太还会不会真让她住,说得难听点,她有那个“回娘家”的资格吗?
她还有“娘家”吗?
明光院就是唯一可以称得上是她“家”的地方了。
东厢房里主子奴才共十来个人,只有贾敏和姜宁坐着,新晋升为“孟姨娘”的孟绮霜照旧没座。
其实孟绮霜这样才是做妾的常态。
姜宁和贾敏手边都有一杯茶,但两人都几乎没动。
这种场景,喝多了水,尿急怎么办?一会林老太太叫人,人在上厕所,那成什么事了?
这时候贵族女眷上个厕所是真和“更衣”差不多麻烦。
林家母子俩已经单独说了快两个小时话了。
姜宁不知道贾敏在出神想什么,她一开始是在心里背诗,后来,背着背着,心里的声儿就拐到了经文上。
每天抄经都抄出习惯了。
哎……就当给林老太太祈福了。
又过了半个小时,从东厢房大敞的房门外,姜宁看见林如海出来往这边过来了。
她赶紧站起来,轻声提醒贾敏:“太太?”
贾敏忙忙地迎上去,半路对姜宁回头一笑——那个表情应该是笑吧——当道谢。
姜宁发现林如海应该狠狠哭过,眼睛肿得厉害。
林如海说林老太太叫贾敏,贾敏便忙赶过去。他又对姜宁点点头,便走向西厢房。
来给林老太太看诊的太医和大夫们都在西厢房里。
姜宁估计贾敏一时半会出不来,一口喝掉半杯茶,然后去上了个厕所,回来继续等。
贾敏进去了半个多小时,红着眼圈出来,叫姜宁进去。
姜宁迈进正房门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看见贾敏把脸埋在孟绮霜肩头,哭得浑身颤抖。
她的心情也不由多了几分沉重。
作为林家最高长辈,唯一维持着景文侯府的人,林老太太的离世将会给林家带来巨大的变化。
这种变化现在还没开始,但已经无形出现在每个人心里了。
姜宁走进卧房,走到形如枯骨的林老太太面前,提裙下拜:“老太太。”
……
姜宁从林老太太房里出来时正是正午,日光晃得她眼前有些晕。
她没想到林老太太还给她留了一份东西。
不算长的单子上,除了衣料、首饰、摆设、玩器之外,还有二百两金子和两处房契,几张身契。
两处房舍,一处在京中,一处在姑苏。
林老太太口中说这是给她孩子的,但姜宁知道,这就是给她的。
林老太太问她:“宁丫头,你怨我吗?”
姜宁认真想过后,说:“不怨。”
因为她是“姜宁”,却不是原来的姜宁。
她已经用原身母亲的功德得到了许多好处,却不能真的认为她就是原身,是晴雪的女儿,真的对林如海有大恩。
林老太太将死之人,问出这话无非为了心安,她就顺着她的心说吧。
就算她真说出“怨”字,还能改变什么吗?林老太太会不会恼羞成怒?她能承担得起后果吗?
在这个世界的规则里,林老太太没有一定要把投奔来的旧仆之女嫁人为正妻,还庇护一生的义务。
奴才救了主子的命,主子怎么报答是主子说了算,和奴才的意志无关。
如果主子不怕非议,不怕败坏名声,就是把奴才打死,恩将仇报,也是主子的权利。
加上后面这些“补偿”……林老太太做的已经算高水准了。
真的姜宁在这里,也会说“不怨”的。
况且,就算她没有留在林家为妾,以后的生活一定会比现在好吗?
人不能美化自己没有走过的路。
花园的菡萏初露花苞那天,林老太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景文侯府满府皆白,人人戴孝。
林老太太是侯夫人诰命,丧仪颇为隆重,往来吊唁者日日不绝,宫中的抚慰和赏赐也在第二日就到了。
圣上特许林老太太在府中停灵百日,待林家扶灵回乡,再交还景文侯府。
林如海和贾敏不但要办好林老太太的丧事,还要筹划搬家回南这件大事,还要日夜守丧尽哀,不上十天,双双瘦了一大圈。
特别是林如海,短短几天,眼眶都有点凹陷了。
姜宁既没有□□心汤羹或类似物给林如海,以做一朵解语花巩固在他心里的“地位”,也没有因为大靠山去世了就赶紧对贾敏俯首称臣。
她每天都努力降低存在感,所有醒着的时间,除了抄经,就是在林老太太灵前烧经,总之就是也忙得挂着俩黑眼圈,干不了更多事了,以防贾敏再想让她帮忙管家。
她觉得贾敏可能也没想好以后用什么态度和她相处。
林老太太给她留了两处房舍,同时也给了她在这两处房舍看屋子人的身契。
再加上那张田契,她现在有房有地有人,等于有了危急关头掀桌走的底气。
不过,只要还过得下去,她也不会随意掀桌,尤其不会单纯因为“不想做林如海的妾”了掀桌走人。
失去林家的庇护,她越有钱,就越是他人眼里的肥羊。
贾敏总还是比贾赦一类人的底线高得多。
但在贾敏决定好之前,贾母前来吊唁,先替女儿发难立威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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