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见素扛起陆云麒的胳膊就往外走,连来时吓到腿软的陡峭山阶都视若无睹,径直大步往下走。
陆云麒怕她摔下去,轻轻拉住她,提醒道:“我没伤到胳膊。”
林见素停住,拉起她肩上的胳膊翻来覆去地看。
果然胳膊完好。
她一言不发,把他的手臂从肩上放下,静了霎时,才想起来医修系的人还在玉山上。
她转而拉起陆云麒的手往回走,“咱们回去,让医修系的长老给你治耳朵。”
“茨木长老几年前出去寻九尾百迭草,不在门中。”
林见素脚步一顿,是啊,今日殿中有七把椅子,却空着一把,医修系的茨木长老不在其中。
她有片刻的怔愣,然后又继续拉着他往回走,口中喋喋不休,像是对他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那就让医修系的师兄师姐给你看。上次不是有个医修系的师兄,在我吃下地灵菇时是他治好的我,你的伤他也一定能治好。”
少年烫热的手微微用力,握紧她的手将她拽住,温声道:“我没事。”
她回头用一种极其难看的表情看他。
怎么可能没事?这怎么可能没事?!
她想使劲摇晃他,痛骂他为什么要多事替她挡那一下,可她说不出一个字来。
最终他们还是去了林见素的居处。
林见素小心地将他耳边和流到脖子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又给他贴了一身的“痊愈符”。
她心中清楚符只对轻伤有用,却还是都用在了他身上。
她望着那只皮开肉绽的左耳,微微恍惚。原来呼风唤雨都算不得什么,这世上最难、最不可能做到的事,莫过于起死人,肉白骨。
肉身脆弱,偏偏无法再造。
也难怪那么多人拼了命的想要成仙成佛,甚至不惜入魔,为的就是完好的活着。
陆云麒注视着她,她脸上没有一点笑意,这样的她很陌生。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笨拙地道:“你不要自责。”
林见素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
她为什么要自责?
她是教训过华钰,可这不应该成为华钰有意构陷的借口;她是从惊雷九天取得的灵感,可她没偷没抢,全靠自己研究出来的召雷符,也不应该成为德慈长老不分青红皂白下狠手的理由。
他们都没感到自责,她为什么要自责。
她用陆云麒试符,但从不会试那些真的会伤害到他的符。
她始终把握好一个度,因为超过她能接受范围内的给予与付出,只会是负担。
正如现在,她不知道怎么偿还这份人情。
那只狰狞的左耳,像是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陆云麒的牺牲,它就像肉里深处的一根刺,扎得她难受,又拔不出来。
这让她有一种负债累累的感觉,于是他们之间不再平等。
两人相对无言许久,林见素垂下眼眸,语气平淡,可每一个字都带着细微的颤抖,“陆师兄,你为什么要替我挡……你要是想帮我,用灵力阻挡就行,何必……”
陆云麒看向她泛红的指尖,怕是连她自己都未注意到,从坐下的那一刻起,她一直在狠狠抠着自己的手指。
葱白的手指被她抠成不正常的红,甚至指甲边都被抠的起了皮。
他眼睛看着林见素的手指,道:“我修为不如师尊,挡不住。没有人受伤,师尊不会善罢甘休。”
抠手指的动作又狠了几分,她咬了咬嘴唇,还是问:“疼吗?”
“不疼。”
“你的左耳是不是……”
是不是治不好了?是不是以后都听不见了?
她问不出口。
她早就知道答案,在玉清殿的时候她就知道。
纵使他有一半的妖族血统,纵使他皮糙肉厚,但德慈长老的这一道灵术下去,他的左耳彻底毁了。
一切都晚了。
眼看着手都要被她抠出血,陆云麒拖着一身黄符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我是半妖,就算一只耳朵聋了也不碍事。”
说着,他抬起修长的手指,按上她焦躁不安的手。
他轻声说:“事出自愿,事过无悔。”
这句话如同一缕安抚的暖日徐风,就那样划过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林见素眼眶倏地一酸,那些自我保护的薄情,抗拒愧疚的托辞,所有的伪装,都在他澄澈的心思前,显得那样可笑。
原来他早就看出她的想法。
可他仍愿告诉她。
他是自愿,何谈亏欠。
林见素猛地从他手下抽回双手挡住脸,晶莹的泪珠,顺着脸庞的轮廓滴落。
陆云麒的手还按在原来的位置,泪水便吧嗒吧嗒打在他的手背上。
他的手微微一颤,垂眸愣愣盯着手背上的泪珠。
她在哭?
陆云麒头一次见姑娘在他面前哭,还是为了他哭。
茫然之后,心登时慌张起来,着急的连话都开始结巴,“你、你、别,别哭。”说完不忘试图安抚她,学着她之前总爱对他做的动作,用手轻轻抚着她的头。
林见素想的却是,陆云麒都这样了还要反过来安慰她,她实在是个混球!!
于是哭的越发凶猛。
她一张小脸尽数埋在手里,呜呜咽咽个不停,像一只哀嚎的小猫。
陆云麒安抚不成,反倒适得其反,一时哭笑不得。
他有些无奈,又有几分不解,问:“你为什么哭?伤在我身上,我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都是人,怎么可能不疼。
她是从病痛走过来的人,最清楚甭管心智多么坚定的人,在肉身的苦痛面前都是不堪一击。
没人不在疼痛面前流泪弯膝,唯一的区别只是表现不表现出来。
林见素捂着脸,发闷的声音从缝隙透出,没好气地道:“这叫伤在你身痛在我心,懂不懂!”
懵懂的少年闻言睁大眼睛,他琢磨了一会儿,喃喃道:“这话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好不容易等林见素情绪稳定,陆云麒才离开。
他离开的时候还是白日,若让人瞧见他从她居所出来,难免于她名声有损,便格外谨慎。不仅特意隐了气息,还用格外耗费灵力的闪现出了杂修系,未走多远,他就在林中被一个花花绿绿的背影挡住去路。
背影翠绿桃红,发束金冠,在环境清幽的天机宫里显得格格不入。
陆云麒停住脚,规规矩矩地行礼:“凌乐长老。”
凌乐手里拿把孔雀羽毛的扇子,悠闲自得地给自己扇风。
他侧身露出一张美艳绝伦的脸,带着近乎魅惑的笑,“陆云麒,该说你是傻呢,还是聪明呢?明明能躲开,非要接下德慈那老东西的一掌,凭白损了一只耳朵。”
“……”
凌乐慢慢朝陆云麒走过去,俯身靠近他完好的耳朵边,带着笑意低声:“莫非……是给我那小徒弟看的苦肉计?”
陆云麒依旧沉默,眼睫垂下,也不替自己辩白。
凌乐却还在试探:“还是说,你是故意卖弄可怜,像一只狼,适时的在主人面前隐藏利爪?”
“……”
他不肯搭话,凌乐却没有因为他的无趣感到不耐,反而兴致更甚。
凌乐将孔雀扇合起,用扇子抵住陆云麒的下巴,迫使他抬头。
微微挑起的凤目细细打量,见陆云麒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凌乐勾了勾唇,道:“倒是长了张能骗人的俊颜,挺好。”
“……”
感受到陆云麒不愿与他多说,凌乐撤回扇子,在他肩膀上耐人寻味地轻敲几下,这才扬了扬下巴:“行了,你走罢。”
陆云麒又是恭敬一礼,刚走了几步,听到身后凌乐长老有些悠扬的声音,“你知道为什么你不像人吗。”
陆云麒身体僵了僵,没有回头。
“因为人很聪明,他们不会选择对自己不利的事情,还会给自己找许多借口。他们见利不能亏,见死不守义。你越是表现的不求回报,别人就越是觉得你虚伪。”
陆云麒默了须臾,转身应付:“谢凌乐长老指点。”
大概是怕他又说什么不中听的话,陆云麒道完谢就大步迈开,快速离开。
凌乐望着陆云麒逐渐远去的背影,他肩上被扇子敲过的地方,泛起一条如丝线般的红光,随即一闪而逝。
凌乐远远看着,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等凌乐回到杂修系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唤林见素过来行拜师礼。
彼时徐子华已经回到杂修系,正拿出一枚他亲手做的小铃铛送给她。
“师兄知道你定能顺利通过试炼会,这是‘朝日铃’,我见你早上总是起不来,你将它这样调,就可以——”
也就是在这时,凌乐踹开了她的房门,笑盈盈道:“小徒儿~过来拜师了。”
林见素,徐子华二脸懵。
古代对拜师极其重视,拜师礼的过程往往复杂又严格。拜师前要焚香沐浴,拜师时要衣冠端正,行叩首礼,还要递上投师帖。有些地方用茶水敬师,还有一些地方甚至会敬酒。
所以当凌乐让林见素跪在地上,叫了声师尊就完事的时候,林见素还没反应过来。
她看了眼旁边站着的徐子华,只见他一脸平静,明显是对自家师尊不合规矩的言行举止屡见不鲜。
“哦,对了,”凌乐坐在上首,翘着二郎腿,似是想起什么,摸着下巴道:“我听子华说,你把我的地灵菇摘了个精光。可惜了,地灵菇需以菇养菇,但凡留下一个,我都还能再培育一些。”
林见素刚站起身,闻言立马又跪了回去,非常能屈能伸地解释:“师尊,弟子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地灵菇长得太像寻常野菇。弟子知错了,以后绝不会再犯。
“罢了,也怪我忘记提醒子华。”凌乐无所谓地晃晃腿。
“反正没了地灵菇可惜的不是我,是你们。地灵菇的灵气对化神以上修为的人没用,反倒是对你们这些小弟子益处多多。”
徐子华以机巧修道,修为进度堪称龟速,本来他还抱了几分希望等师尊回来要点地灵菇,现在当真是连个念想都没给他留。
他当即用一种“看你干的好事”的眼神瞪向林见素。
林见素尴尬地咳了一声,避开他恨不得在她脸上瞪出两个窟窿的锐利视线。
“行了,师也拜了,没什么事你们散了吧。”
“……”林见素跪在地上没有起来,她看向凌乐,心中因为带着某种期望而怦怦直跳,踌躇半天再开口时声音都有些沙哑,“师尊……弟子想请教一事。”
凌乐斜眼看着她,不冷不热道:“没办法。已经损成那样,救不回来了。”
林见素脸色微白,尽管问之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到底还是被失望和无力感砸的直落深潭。
瞥一眼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凌乐别开头看向窗外。
院中的青青绿草之间是蒲公英在悠悠摇摆,盛夏烈日之下,它们顶着白白的绒球,可爱又生机勃勃,像极了少年儿女。
一阵清风拂过,原本紧密挨着的绒毛被吹散,从此分离,天各一方。
凌乐望着飞舞的蒲公英籽,用懒洋洋的语调说:“小丫头,听为师一句忠告。给不起的,就别招惹。”
林见素还沉浸在失望中,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等抬起头时,凌乐已经重新挂起玩世不恭的笑,再没有对她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