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咸宁殿,天色已经擦黑。皇后见千扬仍不大对劲儿,召来西兰嘱咐了两句,自己便先行朝正殿中去。
跟着皇后的人都走光了,西兰才敢开口,焦急问:“您脸色怎么这样差?圣人同您说什么了?”
太过骇人的消息,后头隐隐牵扯的阴谋似滔天巨浪,一时冲得她惊痛,手足无措下,几乎没法思考。
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千扬只能勉强一笑说没事,“回头再说。”
行到正殿上,只见宫眷大都来齐了,才向皇后行过礼,正依依起身。上头太后同官家的高座空着,皇后在太后下首的座儿上朝她示意,“张才人来了,快过来坐。”
皇后的笑容含着宽慰的意思,千扬对上她的视线,一步步迈上去,最后在紧挨着官家的那一席上坐定,心里头仍是一团乱麻。
下头已经有嫔妃们在起哄了,夹缠着嗡嗡的丝竹声,无端闹得她脑仁疼,脑子愈发不会转了。
西兰在挨在一侧捅她腰窝,一迭声喊娘娘,“您别吓我啊,要是哪儿不舒服,咱们上偏殿去歇一歇?”
千扬惶然看了西兰一眼,上偏殿......咸宁殿里,她要是离开众人落了单,一去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来。
可眼下,她实在也撑不起精神头去同满屋子莺莺燕燕打太极,端起茶盏抿了口热茶,却连手腕子都发颤。
冷......脑袋疼......想哭。想回去朝云殿,缩在软榻上,一梦不醒。
快要撑不住的当口,殿上忽然响起内侍嘹亮的一嗓子,知会宫眷们太后同官家驾到。
又是一轮请安跪拜,兼之是除夕,少不了齐声唱和几句吉祥话。年轻女孩儿们清脆的声口带着喜气,千扬混在里头,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一点儿声。
千扬的座儿排在西首最前头,埋头跪下去行礼,压根儿瞧不见旁人的动静。她整个人恍惚着,漏过了内侍叫起的口令,旁人都款款起身了,独她还跪在地上,立时显眼得没边儿。
西兰急得没法子,可太后官家眼皮子底下,没有她一个女使上前去的道理,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却听官家在上头出声了。
在众人面前,官家端稳的帝王仪态完美无瑕,一声“张才人”,不轻不重,波澜不惊。
千扬如梦初醒般抬头,终于站起身来落座。
也奇怪,见到官家,就那视线相撞的一刹那,竟抚平了些许她的慌乱。
原先只觉他麻烦来着。没承想,半大不小的少年人,一旦叫人群有模有样地衬托着,竟也是威仪的,多少给人些安心。
无论如何,官家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吧,毕竟他还用得着她。若她这步棋早早叫太后废了,于官家而言,也是可惜。
千扬逐渐平静下来,跟着众人的步调,去看当中央热热闹闹的大戏。用过赐下来的春碟,只静等皇后口中的那盏酒。
察觉到上首的视线不住往她身上落,千扬侧过头,朝官家略一笑。
她破天荒这一笑,倒叫官家心中咯噔。太异常了,她面色惨白,眉眼里有股子寥落颓丧,还轻轻柔柔地朝他笑,孱弱似风一吹就将坠地的花骨朵儿。
她甘心朝他示弱?那得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
官家朝潘居良扬扬下巴,眼风又朝千扬一扫。
潘居良会意,转身出去,不多会儿就回来躬身回禀:“您没到的时候,张娘娘也没来多会儿,就坐了坐,没同旁人说上话,应当不是有人给了娘娘委屈受。”
那这是怎么了?官家又问白日里呢。
潘居良是个周全人,也打探了,仍旧摇头,“娘娘位分低,今日用不着去天章阁上香,一整天都在朝云殿里头,也就是将入了夜,圣人往娘娘宫中去了趟,随后二人一道来的咸宁殿。”
皇后......官家蹙眉,并不疑皇后,只觉事有蹊跷。又朝千扬面上打量,恨不能立时抓过她来问问清楚,究竟是何缘故。
可除夕晚上,虽是家宴,规矩与仪式却比平常繁杂得多,要再像上回那样抽开身同她私会,着实有些难办。
官家正拈着手指头出神,一旁的太后忽然发话了,示意给阖宫上下赐屠苏酒。这也是传统新春习俗,为讨一个避疫康健的好兆头,年年如此,并不出奇。
众人又欢欢喜喜地起身谢恩,女使们端着早备好的酒盏鱼贯上殿。大约是显示恩宠吧,当头的,竟然是太后身边的蔺姑姑,亲自将酒送到张才人手上。
宠妃可真是不一样啊!妃嫔们近来多少已麻木了,可亲眼瞧见连太后都抬举她,甚至越过圣人去赏她脸面......众人抬袖掩面饮酒的当口,眼神都往一处扫,心里头仍不太是滋味儿。
咦,等会儿......张才人她怎么不动弹呢?蔺姑姑都把酒捧到眼前了,她竟就晾着蔺姑姑,只定定瞧着那酒,也不知瞧出了什么花儿。
迷惑,离奇。众人心不在焉将杯中酒饮尽,都忘了落座,只朝张才人那厢侧目。
啊,快看,张才人她动了......嗯?她要做什么?
只见张才人接过酒盏,却又直愣愣屈膝跪下,结结实实行了个礼,就这么弯腰俯身没动,声口听来闷闷的。
留神去听,才辨明张才人是在朝太后提祝词呢,“张氏以女使之资,得幸天恩,全拜太后恩赐。张氏微末,愿将此酒复献于太后,祈太后安享遐龄,长乐无极。”
言毕,举盏过顶,盈盈起身立定,再没多话。
......
这都是什么呀?
拿太后赐的酒,回敬给她老人家饮,连借花献佛都算不上,就没见过这样敷衍的客套。众人掀眼帘朝上觑,可不嘛,太后娘娘面色差极了,目光阴沉且掺着惊怒,似要在张才人身上剜出个窟窿。
太后显然被惹怒了,她不接茬,张才人只得继续僵直着双臂,作出献饮的姿势。
殿上众人连出气儿声都压低了,气氛紧绷得生脆。
这时候,官家忽然清了清嗓子,道张才人,“光想着太后吗?你合该也给朕敬酒。”招手示意她上前,含着丝关切的笑,“拿上来,朕饮过,再请太后饮。”
张才人应声称是,盈盈笑着一步步上前,却并不看官家,目光只牢牢盯住太后。
两丈远,一丈远......官家示意内侍退开,亲自从张才人手里接过酒盏,甚至说了句多谢,仰头便要饮下。
“官家!”
太后气急败坏地喝止,除却张才人,满殿人都一头雾水。官家叫太后吼得手腕子一抖,屠苏酒洒了一半在龙袍上,自然是喝不成了,撂下酒盏,漠然朝太后望去。
太后自知失态,要解释却无从下口,满心窝火,恨不得立时将张才人拖下去打板子。
还是蔺姑姑在下头请罪道逾矩,亲自挨近御桌,提溜起那酒盏,一面向官家笑道:“官家前几日身子不豫,太医说了,是肝阳上冒的缘故。您十六岁上落下些小恙,不打紧,可尤其冬日里需留心调养。旁的倒罢了,只是这屠苏酒药气烈,太后心疼您的身子,才不叫饮的,哪怕换成寻常的果子酒都好些呢。”
这话很得体,却不高明,但凡有眼睛的人,这下都瞧出了那酒有毛病。
官家没当场发作,闻言甚至点头道好,只是唇畔的冷笑如何也掩不住,“儿臣年纪不小了,这些小事还要叫母后操心,真令儿臣十分惭愧。”
“官家再年长,也是我儿子,我哪能不挂心。”太后得了台阶下,也顺着官家演戏,“瞧你,衣裳都湿了,快去偏殿换下吧,没得回头着凉。”
一场剑拔弩张,好歹消弭于无形。咸宁殿的人悄悄给乐人打手势,丝竹声立时换了个调儿,愈发喜庆起来,无论如何,场面上仍旧一派和乐。
太后赐完屠苏酒,便轮到宫眷们挨个儿向官家贺新春。照规矩,官家还会一一回礼,赐御笔亲书的吉祥话,诸如“平安”、“新禧”之类,遇着官家怠懒,可能只有个“福”字。可无论如何都是天恩,一年到头见不着官家几面的宫嫔们,趁此机会套两句近乎,也算是聊胜于无。
可今年不一样,今年谁都瞧出官家情绪差极了,眼神儿一扫都叫人打哆嗦,是以都草草了事,生怕帝王之怒殃及鱼池。
一圈儿走完,最后才是张才人。她位分低,原就排在末尾,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压轴,总之她才离席,就显得异常隆重,仿佛满殿人适才都只是在给她热场子。
官家的眼神儿像是黏在张才人身上,一刻都没挪开,张才人简略说了几句场面话,不等行礼,官家就叫免,示意她停一停,自己有话说。
官家环视殿上,最后看向皇后,“今日宫宴,朕才发觉这些年于内廷,朕是有些过于怠慢了,宫眷们不少已进宫数年,可位分大多不高......位分不高,月例银子便少,毕竟父兄都是国朝股肱,若她们在皇宫里生活得不舒坦,实在是朕的失职。”
这话说得殿上人一愣一愣的,听上去是要给她们赏赐,合该高兴,可官家这口气,丝毫不像在谈及自己的女人,而是一群朝廷奉养的抚恤对象。
皇后也一怔,却很快明白过来,接过官家的话茬,点头笑道:“那不如趁着新春,给各宫姐妹们都晋一晋位分,也是辞旧迎新,新年新气象。”
官家说好:“张才人晋贵妃,其余的你瞧着办。”
......原来如此呀!众人心头一点儿忐忑的喜悦立时就冲散了,这是叫她们都一块儿给人抬轿呢!
皇后尚未应声,太后忍无可忍地开口了,“官家是不是今日忙糊涂了?才人一气儿晋贵妃,古往今来都没有这样的道理,你虽是天子,也要循着宫规法度办事,否则是要叫天下人戳脊梁骨的。”
官家像是有备而来,太后语气这样重,他仍慢条斯理地反驳,“母后言重了。朕看中谁,要晋谁的位分,尚且碍不着天下人。何况母后说古往今来未有先例——远的不提,只说祖辈里明宗皇帝的梁贵妃,便是由内廷司女使的身份直接为贵妃的。明宗皇帝之时,距今不过数十年,儿臣此举,实在算不得出格。”
太后同官家横眉冷对打口舌官司,最不安的莫过于皇后,此刻见太后叫官家一席话怼得直吸气,皇后连忙居中打圆场。
“太后娘娘说的也不无道理,才人为贵妃,虽非绝无仅有,可确属破格,传出去难免遭人闲话。官家的意思我明白,要给才人体面,依我说......”
调过视线去看张才人,她依旧和个没事人似的。皇后沉吟片刻,含笑对官家道:“官家不如先赏才人一个昭仪的衔儿,九嫔之首,也是屈指可数的尊贵了,左右张妹妹同官家都年轻,往后的日子长了,贵妃也是迟早的事。”
这算是各退一步,折中的法子。太后尚没言声儿,官家呢,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犹豫了瞬,还是不情不愿点了头,“便依圣人所言吧。”
官家既让了步,且太后今夜实在理亏,也只好同意。
要紧话说完,官家显得意兴阑珊,对太后道了句儿臣去更衣,便施施然起身往外走,经过千扬时,官家目不斜视丢下句话。
“昭仪也来。”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去过生日,所以请一天假。祝大家也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