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扬仍说不成,就差没对他嗤之以鼻了,“我身上不方便,您要是这么着急,还是赶紧走,去找别人吧,别在我这儿耽误事。”
“找什么别人啊?别人又不关咱们的事。”官家有些委屈,掐指算了算,“小年那晚宫宴隔日,你就说身上不方便,到今天都第六日了,你每月都要这样长时候吗......朕传太医院的女科圣手替你看看?”
千扬再没顾忌,也不打算同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堂而皇之地谈论自己的月信。她慢慢朝后挪步子,只想离他远点儿,含糊地摇头说不用,“您没常识吗?人与人不同,几天的都有,用不着看太医。”
官家挨了她嘲讽,自然不大高兴,尤其又想起明日是除夕,“朕明日有许多典仪之事要忙,没空上朝云殿来。”
“您忙您的啊,”千扬毫不掩饰地松了口气,“祭天祭祖都是关乎国运的要紧事,国朝千万子民,明年可都指着您得上苍庇佑、风调雨顺了。”
她的松快太显眼,官家郁闷地转开脸,“石头都有被捂热的一天。才人,朕这样对待你,你却分毫不念着朕的好吗?”
千扬掀眼帘瞧他,说哪能呢,“我念着官家的好,往后一载,我一定好好陪官家您演戏——千年以降的积习难改,一年的功夫,不见得就能扭转乾坤。我是个没什么能耐的深宫妇人,官家在朝堂上的雄心壮志,我无能为力,就在内廷助官家一臂之力吧。”
这话官家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你同她论情谊,她装傻充愣,只同你谈公事,再说下去,也是自讨没趣。
况且他从没同她说过这些,官家心情复杂极了,“你倒是真伶俐,这都能瞧出来。”
天底下最难改变的就是人心,官家是帝王,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终究她来到他身边的时日尚短,情谊上头的事,急不来。
所以官家作罢了,也只同她论公事,“武川世族尾大不掉,筑坞壁,蓄私兵,隐匿人户,已成国朝隐忧。而今看似尚平靖,可一旦爆发,就是颠覆社稷的动乱。朕自登基以来便着手布局了,雷霆手段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策,唯有徐徐图之,方能不伤及国朝根基。”
言及国事,官家仿佛立时换了一个人,从容自信的视线调转过来望住她,“这不止是朕的野心,也是先帝的愿望——先帝终其一朝,皇权皆受制于世族势力,其中以后族犹甚。你在先帝跟前当过几年差,想必没少见先帝因朝事而困顿苦恼。”
先帝......千扬没顺着官家的话去回忆,只是说:“官家不必同我解释这些。”这下是真不想同他再多说了,扭身就往殿外走,“我替官家去传膳。”
西兰在殿外迎她,吩咐完御前听差的人,又陪她去偏殿稍歇。
跟前再没旁人,西兰才忍不住说:“娘娘,您日日谎称小日子拒绝官家,那也不是个长久之策呀,能唬住官家几日?”
那也没法子,只能等唬不过去了再说。
西兰有些不解,“您也不是没侍过寝,怎么眼下又不愿意啦?”忽然眼神一亮,“是不是官家他......不太行?”
官家要是不太行,她反倒用不着推拒他了。千扬朝西兰一眼横过去,“能不能盼着点儿人好?官家不行,天家嫡系正统无后,多麻烦的事儿,少不得整个上京都得跟着他受场罪。”
那西兰就想不通了。千扬犹豫了瞬,也难得露出些迷惘之色,“我是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不瞒你说,头两回我只将官家当作旁的人,可梦一但醒了,心里头更乱,若日日如此,我怕会出事。”
出什么事呢......她没去细想,只隐隐觉得那是个无底深堑,一旦折进去,怕是要万不复劫。
西兰听了却不惊讶,反倒露出了然神色,“我也不瞒您说,头两回您同官家......我还思忖呢,您会不会认错人,只是一向没好意思问,生怕您原先还没想着,叫我一提,反倒惹出伤心来。”
西兰从前就同千扬要好,同是出身平平的女孩儿,十六七岁最无助的年岁,在巍峨深宫里结下的交情,是命运都无法撼动的。
西兰是真心为她打算,停了停,又说道:“娘娘,还有桩事我得问您。那日官家有句话说得不中听,可理儿却是真真的——官家问您出宫后如何打算,您自己是怎么想的呢?若官家当真信守承诺,放您出去了,那您往后还有几十年的人生要过。您家里头没亲人能帮衬,生活必不容易,财帛倒还是其次,何况您孤身一个人在外头,手里要握着大笔金银,那只怕更险......”
西兰一双清亮的杏眼扑闪扑闪,“最要紧的是,娘娘,您究竟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您心里头有数没有?”
她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千扬在心里苦笑。
她打小就不是一个有大志向的女孩儿。小时候,爹爹孤身一人将她拉扯大,四岁上就教她读书写字,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带她看京郊河山,并不因为她是个女孩儿而怠慢她。
爹爹在向她描绘生命浩瀚的画卷,她也懵懂地探索着,慢慢垒砌起内心的丰盈世界。
可八岁上,爹爹殁了。
千扬很想沿着爹爹的指引,继续朝前走。可八岁大的女孩儿寄人篱下,遭人冷眼,自顾犹不暇。
内心那个初萌芽的生机勃勃世界轰然崩塌。自此之后,千扬最大的愿景,就是回到小时候,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温暖的家,有互相关爱的家人,相互扶持,平淡和乐地过一生。
后来入宫,遇上先帝。阴冷宫墙夹缝里生出一线熹微的心意相通,难以预料后果的温存与爱恋,她仍没忍住,似飞蛾扑火,把握救命稻草般牢牢抓住了。
再后来,那点温存,她也不再被允许拥有。
从东宫到朝云殿这几年,她其实过得浑浑噩噩。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只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内廷瞬息万变的的荣华富贵,她怠懒抬眼,先帝嫡子的君恩,她更避之不及。
可此刻问她想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千扬如实道:“我想出宫去,只当从八岁到现今这段日子都没有发生过......我想去试一试,若爹爹还在,沿着他的指引,我会长成怎样的人、过怎样的日子。我现在没法回答你,因为我尚没有头绪,那时候离我太遥远了,我得先出去,摸索一番,才能给你答案,你明不明白?”
这话其实不太好懂,因为她自己心里头也乱,说出来自然没条理。
西兰听得似明非明,却重重点下头,朝她灿烂地笑,“我明不明白,其实不打紧,要紧的是您心中有成算,那我便不担心了——反正无论如何,我都同您一块儿,出宫去,咱们也在一处,互相帮衬,再难的光景,也总比您一个人强。”
西兰小她一岁,即便官家不放恩典允她一道离宫,可她毕竟是内廷女使,年纪到了自然能役满出去,算算时候,正好同她前后脚。
爹爹不在了,先帝也不在了......宫里头七八年的蹉跎,到底还有一个情比金坚的小姐妹,命运好歹给了她一点儿希望。
说了半天话,千扬才想起来官家还在前殿晾着呢,虽不情愿,可也只能去应付。
偕着西兰往前走,进到殿内却见里头空无一人,官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西兰有些不安,问千扬:“官家怎么不吱声就走了,是不是您半晌不见人,他生气了?”
千扬却不在意,说不管他。
人是走了,适才吩咐去传的御膳却还在,尚食局一溜宫人捧着食盒站在廊下,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西兰想了想说:“官家都走了,这御膳您是能吃不能吃了?不然叫送走吧,免得回头叫人怪罪。”
“没他我还不能用膳了?”千扬示意人摆上来,“尚食局还能少官家一顿晚膳吗,担心什么。你别忘了我是宠妃,官家不会计较,谁还能多话。”
那头愤而出走的官家,还真就在抬辇上为晚膳发愁。潘居良在一旁陪笑,“官家不叫御膳跟着走,尚食局再准备,只怕要您多等上一阵。”
官家关心的却是旁的,“她见朕不怪罪她冷落,还舍己为人,将御膳留给她用,多少会感动吧?”
潘居良心里头犯嘀咕,这要换做旁的娘娘,那自然是没话说,可这位张娘娘,他可真摸不透她会做何感想。
虽然这么想,可潘居良话到出口,却还是敞敞亮亮的,“那是自然。女孩儿家就吃这套,您多在细小处用心,积少成多,细水长流,水滴石穿,娘娘总会有叫您打动的一天。”
官家闻言满意点头,“朕也是这么想的。”
话说到这儿,潘居良想起一事,正好这时候提一提,“官家前几日让臣去打听从前同娘娘一道在先帝御前当差的宫人,臣问了一圈儿,问着消息的人却不多。按说最知道内情的,一位就是朝云殿而今的掌事女使沈氏,她从前与娘娘最亲近,必然事事都清楚,可您不愿叫娘娘听见动静,臣便没去问。”
“另一位,则是先帝时的勤政殿总管、内侍丞梁庸梁大人。可梁大人在先帝驾崩不久,便发急病殁了,而今有话也没处说。”
官家“噢”了一声,摇头说算了,“若问不到便罢了。背后探听人过去,不是君子所为,若叫张才人知道了,没得更看轻朕。”
唉,身为帝王,却有这样的想头!潘居良真是感动坏了,躬身应是,想了想,却觉得还是得帮官家一把,“倒也不是全一无所获。臣问了几个尚在宫中的内侍,他们虽同娘娘交情不深,可一宫里当差,平日里少不了打照面,据那几个内侍说,娘娘当年很得梁丞重用,一向在先帝理政的时候侍候笔墨,鲜少当殿外的值事。”
“起初多少还引人侧目,可娘娘为人和气得很,在御前得脸却也从不作威作福,手底下连小女使都没有一个,事事亲力亲为,行事又低调。时候一长,旁人便也习惯了,再没二话,反倒显得娘娘和不存在似的,并不点眼。”
官家听来觉得匪夷所思,“她和气,低调?朕怎么一点都不相信呢。”想了想,又觉得新奇,“你说,她在旁人那儿是那副性情,在朕跟前却总飞扬跋扈,嚣张得很,是不是正说明了,她对朕与众不同?”
啊,这话要潘居良怎么接呢。他唯唯诺诺,婉转往旁的话上绕,“臣打听来去,人人都说娘娘从前没什么特别之处,要问平日里喜好,也没人说得上来——唯独一样,娘娘甚是思亲,这事儿几个内侍都有印象。”
“她一个年轻女孩儿,孤身一人在内廷,父亲又早亡,有孺慕之思,也是难免。”
“不止呢,”潘居良轻声喟叹,“据说娘娘刚到御前的时候,一天晚上在勤政殿后院儿里祭奠家人,这在宫里头可是犯了大忌讳的,还是先帝仁慈,说她孝心可嘉,没叫问罪,只同她说了一番道理,便过去了。”
想想也是可怜。官家忖了忖,忽然心头一动,“她父亲是早亡了,母亲不是还在么?只是和离另嫁了他人,而今人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