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止不好意思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脑海里响起‘好感值+3’的提示音。
殷至垂首看向自己的手指,若有所思,玄衣上的赭纹由袖口蔓延向手指的方向,像游龙,又像阴蛇。
鬼世子突然垂首看向一直抬头仰视他的少女,“你喜欢吃甜的吗?”
赵止疑惑地侧过脑袋,不明白为什么世子大人为什么要问她,她点头,“喜欢。”
殷至略微挑眉,“石榴本就是甜食,竟然也会喜欢吃甜食?”
甜食赵止:“......”
殷至用指骨敲了敲桌子,门外的随从立马低头称是,过不了多久,门被打开,一盘盘糕点和糖食被送入殿内,从点心表面泛光的糖渍上就能看出来这些东西的甜人程度。
殷至总是在奇怪的的地方有礼貌,“这些作为石榴酒的回礼。”
赵止的眼睛亮起,她凑近檀木桌,弯下腰一个盘子一个盘子地闻过去,被气味甜得眯起眼睛。
与此同时,门外守候的鬼侍卫跪立于殿前,“主上,南境有乱,典狱被一群修仙者所劫持,狱门大开,怨灵作乱,扰得周围寸草不生。”
闻言赵止皱起眉,“修仙者为什么要动我们关押罪犯的典狱?”
“那些修仙者以捕捉怨灵来增长自己的功力,他们想通过破开牢门一劳永逸。”鬼侍卫脸上戴着牛头面具,神色肃静,“罪大恶极的怨灵以及被放出来的邪道实力太横,那些表面正义的修仙者看降伏不了便溜之大吉,现如今我们担心那些东西逃窜出南境外,扰乱鬼市和没法抵抗的生灵。”
鬼侍卫们向殷至请示,“请主上指示。”
殷至已然站起,周身的散漫略微收敛,“我去一趟。”
“主上英明。”一群侍卫低头称是,语气恭敬而信崇。
赵止却紧张地攥住手心,“世子大人,你的伤...你还伤着。”
“无碍。”殷至随意地解开身上的布帛,任由沾着血的布条掉落在地上,漆黑的双瞳有血色一闪而过。
他垂首看向赵止,“你先吃糖,我马上回来。”
“可你的伤...”赵止话说到一半,眼前的烛火晃动,殷至已不见人影。
赵止的手依旧因紧张而蜷缩起,青铜杯上的鬼眼睛珠转动,飘到赵止的身旁,“那点小伤对我们世子大人来说算的了什么,你就放心吃你的糖吧!果然是个小妖,竟然跟七岁孩童一个口味。”
赵止从银盘上拿起一颗被敲碎的麦芽糖,在吃之前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这一战要多久,世子大人会不会又受伤...”
赵止皱起眉头,像是吃苦药一样把麦芽糖往嘴里放。
麦芽糖才入嘴,赵止的身后吹来阴沉的风,烛火又亮起。“不是说喜欢吃甜的吗,怎么眉头皱成这样?”
赵止惊得差点把嘴里的麦芽糖给吐出去,“世,世子大人,”她惊讶地转过头,“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与去时不同,殷至的手上多了一把刻有盘纹形的玄剑,他反握在手中,随意而散漫地在手心转了几转,剑刃上还沾着滚烫的血,不断沿着盘纹往下流淌。
“啪”地一声,殷至把剑扔到地上,剑化为黑雾,往虚无处遁去。
“不过几百余人,能用得了多久。”殷至拿起绣有鬼爪图的精美绸缎,往自己的手上擦去,血染红鬼爪纹。
“那可是几百余怨灵和修仙者。”因果感慨,“宿主你嘴里糖还没吃完,他就回来了,我现在真的知道什么叫如入无人之境了。”
“百、百余人。”赵止紧张地含住口中的麦芽糖,甜味让她唇舌不清。
殷至看向少女泛糖味的嘴唇,“你想看一看那些人吗,我明天带你去个好地方。”
“好!”赵止笑着点头,语气比麦芽糖还要甜。
但赵止没有想到,这个好地方,竟然是行刑场。
这哪里是什么好地方,明明是杀人焚物的地方。
殷至脸上戴着诡异的漆白面具,赵止小心翼翼地跟在殷至身后,从人群中穿过去,走向行刑场旁的客座。
来观望行刑的鬼境中人极多,人声鼎沸,其间有不少来凑热闹的鬼和精怪,几个卖货郎行于人群中,卖起茶叶和瓜子。
他们看到殷至来,纷纷行礼,害怕又敬畏地远离殷至,鬼境中人以阴气为尊,这些人虽不知道戴漆白面具的男子到底是谁,但都十分识趣地避开,哪里能想到这是他们每个人都挂在家中供奉的鬼世子。
行刑台是个圆台,偌大的台子上凹下大小不一的坑,被绑着绳子的犯事者被榜上台子,被行刑的鬼一个个推到坑中,好几个修仙者已经吓得已经失语,人一入坑,坑中伸出数十只焦黑的鬼手,开始活剖犯事者的皮肉。
“好!”台下人鬼皆叫好,鬼境之大,容得鬼道人道邪道仙道,鬼境之小,却容不得任何犯事者,不为黑白正义,只为这隅外人碰不得的境域。
鬼手抓起肉的时候,赵止立马背过身捂住自己的眼睛,而后又赶忙捂住自己的耳朵,她紧紧地闭上眼睛,不敢去看,也不敢去听。
漆白面具中的视线不再看向行刑台,转向赵止,“你一个妖,第一次看这种场面?”
赵止躲在殷至身后,用殷至高大的身躯挡住自己的视野,“没,没见过。”
行刑台上响起修仙者和怨灵的惨烈叫声,赵止又立马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肩膀连着身体一起抖,手腕上的银铃不安定地响动。
赵止的脑袋抵在殷至的背后,脸靠在玄袍上的赭纹上,胆战心惊地问,“世子大人,结,结束了吗?”
哪有可能这么快结束。
按照惯例,这些犯事者会在这坑上先挖后剖最后焚烧,魂魄还会被当场撕碎,其痛苦过程能持续一整天。
殷至侧首看向靠在自己背后的赵止,手指点了点座位旁的梨木桌,片刻之后,行刑台上走来几个鬼侍卫,坑中的鬼手似有所感,立马带着满手的血肉退回坑中。
行刑鬼们恭敬地朝侍卫们鞠躬,官大一级压死鬼,更何况这些可都是鬼殿里的侍卫们,能直接侍奉在鬼世子身旁。
“世子有令,将这些人带下去行刑,明日也不用把他们的骸骨拿出来示众。”鬼侍卫们冷脸说道,“免得冲撞了殿中来的客人。”
行刑鬼们连连点头,心中暗道这客人得是多大的来头,竟然能让鬼世子亲自下令!那可是世子大人啊,那个家家户户里挂在神龛上的鬼世子。
行刑台下的看客们都发出“吁”声,为失去观赏的趣味而感到扫兴,而行刑鬼们则是架起坑里不成人形的受刑者们往台下走。
殷至转过身,垂首对依旧闭着眼睛的赵止说,“结束了。”
闻言,赵止这才抬起头,小动作地环顾四周,而后站直身,松了一大口气,“终于结束了。”她的双颊因为恐惧而泛出不正常的潮红,额头上甚至渗出汗。
殷至略微挑眉,“这么怕血?”
“世子大人,我不是怕血,是怕这种折磨人的场面,”赵止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看不惯这些,总感觉疼的是我自己。”
殷至眯起眼睛,声音变得低沉,“我做的事情比这些行刑鬼们狠多了,”他弯腰靠近还未魂定的赵止,“你难道也这么怕我?”
赵止立马睁大眼睛,眼神恢复成平常的澄澈和透亮,“我怎么可能怕世子大人,世子大人和那些人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殷至开口。
“世子大人做这些事,都是有自己准则的,你是鬼境之主,你在守护鬼境。”赵止的眼神里有石榴般璀璨的光泽,“你做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原因,我怎么会害怕你,我只会敬爱你,信仰你,热爱你。”
漆白色面具下的眼睛一直盯着赵止,像是在审视她是否说的是真话,这种视线透露出一种有如实感的恶意,让赵止感觉自己的脖子上好像被套上绳索,且越来越紧,仿若她只要露出任何一点破绽,这绳索便会彻底收紧。
但最后落下的,是赵止脑海中响起的‘好感值+2’的提示音。
“宿主,”因果欣喜道,“殷至越来越相信你了。”
“他喜欢坚定地被选择。”赵止脑海中的思绪清醒而冷静,“喜欢信徒不断重复的敬意,或者说是,爱意。”
虽然他总说自己没有心。
今日鬼境内没有下血雨,鬼殿内处处燃起鬼火,白灯笼中的烛火暖黄,鬼眼睛珠惬意地眯起眼睛,整个殿中有种诡异的温暖。
入夜后,殿内燃起熏香,赵止踏入殿内,她挽起自己因沐浴而淋湿的乌发,用石榴坠打了一个结,乌发蓬松地束起而垂落,像是三四句不整齐的诗,石榴流苏是诗句的韵脚。
赵止的脚步声很轻,生怕惊扰到殿内尊贵的存在,她的手上拿着新的布帛,殷至见她来,视线从古玩上抬起,直直地看向她。
“世子大人,”赵止的脸上泛起羞涩的石榴红,“我觉得就算您的伤处再怎么不疼,伤口还是要处理。我带来了新的干净的布帛,也用药熏过了,直接裹在您受伤的地方就好。”
片刻的沉默后,殷至慵懒而冷漠的声音响起,“你来。”
赵止闻言挑起嘴唇,乖巧而欢欣地坐到殷至旁,她抬起手,动作轻微地想要触碰玄袍,但手指很快又迟疑地停下,稍许不好意思地蜷缩手指,“世子大人,您把衣袍褪下些。”
殷至随意地敞开衣裳,没有任何犹豫,赵止强迫自己不要避开视线,但还是不自然地低下头。
殷至的身材如同一把出鞘的剑,线条有力而收敛,隐忍又砰张,玄色的纹路爬上殷至的左肩,在胸膛处戛然而止,纹路诡异而神圣,像是某种以图形为寄托的古语。
伤口在胸口处,血色如同挖心之色,让赵止的睫毛因为心疼而颤抖,她加快手上的动作,力度却用得极轻,一层一层地给殷至裹上布锦。
殷至不觉得疼,只觉得少女摁在他胸膛的手有些小,又有些温热,像羊脂暖玉。
殷至重新披上玄袍,殿内的烛火灭了好几个,他行至内室,绣有神鬼图的屏风被展开,厚重的帘子垂下,赵止跟着踏入内室,隔着帘子坐到屏风下的软毯上。
自从赵止回到鬼境后,鬼殿内又重新烧上石榴香,且加了三两沉香和二两鬼明子的调香,让整个味道变得稍显冷郁,更契合殿内的阴影憧憧。
但赵止身上的甜让整个殿内的熏香再也没办法冷郁,连窗户投下的剪影都变得圆润而不尖利,鬼火从屋檐上喷下来,烧得殿内更火热。
赵止从榻上拿起《祈神经》,翻开之前虔诚地静默了片刻,而后轻缓地翻开书卷,厚重的帘子之内,殷至听着少女细缓的声音,神色逐渐放松。
这石榴小妖果真助眠,殷至如是想。
书卷读到最后,内室一片寂静,唯有火光“劈里啪啦”的声响,赵止放下书卷,这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经坐麻了,而青铜杯则是往窗外飘去,直到看到今夜天空上没有月亮后才飘回来,反正这石榴小妖今夜是没有机会把月亮当成他们主上大人的脸,一看就是一整夜了。
青铜杯觉得赵止就不是一个正常小妖。
赵止不想吵醒殷至,她蹑手蹑脚地站起来,想保持安静地走出去,她先站直身,而后踏出软毯,青铜杯也胆战心惊的看着赵止,生怕这不太正常的小妖碰到什么或者撞到什么,扰了他们主上大人难得的睡梦。
赵止把《祈神经》放到榻旁的沉焦黑木桌上,踏出脚步便要往外走,身后的帘子却突然伸出一只手,一作力,直接揽住赵止的腰肢把她卷入帘中。
赵止差点发出惊呼声,而半空中青铜杯上的鬼眼珠子则是目瞪口呆,今日石榴小妖倒是正常,怎么不正常的成了他们的主上大人?
赵止陷入榻上,被揽入一个有劲而宽敞的怀抱,殷至的胳膊堵住她的出路,紧紧地把她禁锢在怀中,且越抱越紧。
紧到赵止的呼吸有些困难,她把殷至身上的冷郁熏香味给闻了个足,骨头甚至被钳制得作疼,赵止想要挣扎,换来的却是越来越紧的禁锢。
她抬起头,发现世子大人依旧是闭着眼睛的,似乎在梦魇。
赵止还想挣脱,却听闻殷至呓语一声,“冷。”
闻言赵止没有再动作,她安静下来,看向殷至因睡梦而微皱的眉眼,有些怔,又有些愣,她抬起胳膊,费力地去够远处的被褥,往殷至的身上盖住。
她伸出手,试探性地悬在殷至的背后,而后轻轻地落下,“不冷了。”
赵止想起昨日世子大人对她说的话,轻声开口如同自言自语道,“世子大人,白日时你跟我说起你曾经的家人们,此去经年...他们的逝去并不是你的错,你并没有失去家人,而是在不断遇到新的宿命,而你曾经的家人也会去相逢他们新的命途,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成为世子大人你的家人。”
赵止的声音很温柔,轻声细语全被闷入殷至的胸膛中。
赵止又尝试了一番挣扎,想要从殷至的怀抱中绕出去,依旧无功而返,她索性放弃,任由自己的身子攀在殷至的怀中,膝盖抵住被褥,脸挨着脖颈。
疲倦感也包裹住赵止,她逐渐闭上眼睛,与此同时,殷至又把怀中的柔软抱得更紧,他像是因为一个新获得的收藏品而爱不释手。
殷至埋下头,将鼻子凑近少女纤细的后脖颈,深深地闻了闻那股带有甜的石榴香,他睁开并未入眠的眼睛,眼神因为赵止刚才安慰他的话而晦暗不明,“都说了,我已经并不记得那些家人的脸了。”他漆黑的瞳仁中闪过冷淡的红。
而此时,被殷至困在怀中的赵止也睁开眼睛。因果在赵止的脑海里小声地提醒,“宿主,殷至并没有入睡。”
“我知道。”少女的神色掩于殷至的怀中,像是开在夜色里的一朵石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