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只是佯装寻酒喝,但酒真的醉人,赵止的梦境都像是泡在酒水中,摇摇晃晃。
梦中,她孤身一人坐在船上,像孩提时那样独自垂钓,一钓就是一整天,大多时候赵止都没有太多的想法,但只有钓鱼的时候她会感觉到天地人生的存在,她觉得人就是海中的鱼儿,人钓鱼,也是在钓自己。
赵止醒来的时候,还觉得自己坐在船上,飘飘悠悠,像是大海也醉了,她不禁伸出手,用手去挑海中的水...
少女过于好看的眉眼皱起,这海水怎么是热的,还有些硬,从上往下摸,有力的轮廓在赵止的手心迸发而出,玄裳下,肌肉线条流畅而劲健。
“摸够了吗?”殷至阴沉的嗓音从赵止身旁传来。
赵止睁开眼,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在船上,她惊慌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殷至的榻上,榻上被褥于绫罗散乱,殷至侧躺在榻上,眼神冷淡地打量着她的慌张。
殷至身上披着的外衣裳上绣有鬼雾和松树,和床榻后屏风上的夜雾山景图浑然一体,雾气像是从屏风蔓延到殷至的身上。
“我,我怎么在您床上?”赵止脸色泛红,用被褥遮住自己包裹得十分齐整的衣裳。
“记不清了?”殷至依旧语气冷淡,“昨日有个人抓着我的手不肯放,非得认我做哥哥。”
赵止的脸愈发红,但并不是因为害羞,“是您把我抱到床上的吗?”她眼眸发亮,手拽紧被褥,靠向殷至,“世子大人,您...您不嫌弃我吗?”
殷至的视线再次投到赵止身上,上下打量,“嫌弃?你会嫌弃一颗滚入你榻上的石榴吗,反正占地也不大,饿了还能拿起来啃几口。”
赵止:“......”
少女仿佛体会到被啃几口的痛觉,用手护住自己的脖子,“我可不能吃,我不好吃,世子大人要是饿了,我给您做饭吃。”
“你会做饭?”殷至看向她。
“略懂一些,”赵止不好意思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尖,“能熟。”
鬼殿中的厨房出乎意料地带有人间烟火气,食材被侍从们分门别类地摆放好,门口卷来好几团鬼火,扭扭捏捏地看向赵止这个它们未曾见过的石榴妖,再扭扭捏捏地跳入锅炉下,摇晃地充当起炊火。
水煮沸成汤,泡过水的面入水瞬间被烫熟,青菜被沸水滚热,牛肉被切成片,最后再浇上汤汁,一碗简单的肉汤面做好。
赵止转过头把菜端上桌后,才发现随从们早就把桌上摆满菜,鲜鲫,蒿笋,乳花,鸠肉,羊羹,蟹膏...各色美食脍美地被摆放在浮云纹瓷盘上,显得赵止煮过的白瓷挂面尤其格格不入。
“怎么这么丰盛?”赵止毫不犹豫地坐到殷至的对面,把其中的一碗面放到殷至的跟前,雾气从白瓷碗上冉冉升起。
殷至并不动箸,他散漫地坐于屏风前,冷漠的视线投向已经拿起筷子的少女,像是在打量自家离家出走多日的石榴。
鬼殿中的筷子呈玄色,表面镀上银箔,拿起筷子后,赵止手中一沉,差点没拿稳,她笨拙地对齐整玄筷,再次拿起,往桌上浮云纹瓷盘上的各色菜式伸出。
“宿主,”因果在赵止的脑海里发出警示,“这些飨食都是鬼的碎肉和精怪的骨头所化,跟表面上看上去完全不一样,你最好还是不要吃。”
赵止探向蒿笋的筷子一滞,但下一刻,她欣喜地夹起蒿笋,在殷至审视的目光中把食物送入嘴中,甚至还俏皮地对殷至说,“世子大人,蒿笋也算是石榴的远房亲戚,你说我第一口便吃它,是不是有些残忍了?”
与此同时,她对脑海中的因果说,“殷至在怀疑我。”
赵止虽然不知道殷至到底在怀疑些什么,但他从殷至漆黑的瞳仁中,看到一股平静而阴沉的试探。
少女似乎丝毫不受眼前碎肉之食的影响,吃得很满足,双颊因为食物的雾气而被熏红,随着夹菜的动作,手腕上的银铃轻微地响动。
殷至面前的面汤已然凉下,他却依旧没有拿起过筷子,他的视线一直停在赵止的身上,对眼前的琳琅菜色无动于衷。
吃饱的赵止放下筷子,这才发现殷至一口菜都没动,惊讶地睁大眼睛,“世子大人,你怎么一口都没吃?”
“只有像你这样的小妖才会还需要进食。”殷至开口,“菜色如何,吃得惯?”鬼世子的语气中有不可察的打量。
“还行吧,”赵止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我不喜欢吃鬼和精怪,但我喜欢吃菜色上的灵力,跟世子大人您的气息好像啊,真的很好吃。”
殷至看着少女嘴角的笑,抬起手指,桌上的浮云纹瓷盘全都消失,赵止立马看向鬼世子,“世子大人,您真的一点儿东西都不吃吗?”
一直在檀桌上装死鱼眼的青铜杯开口,“这还要问吗,世子大人如此高深的修为,怎么可能还需要吃东西?”
赵止脑海中的因果也开口,“殷至的神力恢复得太多,几乎近神,现在人世间所有的食物对祂来说,都味如嚼蜡。”
赵止用双手撑住下巴,笑着看向殷至,“我听闻天上的神仙都是要每天喝几滴露水的,世子大人您什么都不吃,说明您比天上的神仙还要厉害。”
青铜杯:“......”
殷至往外走,赵止便立马跟上去,乌发上系着的石榴坠在夜色下泛光亮,外头没有下血雨,但路上有积雨,系着白灯笼的树上不断有水珠从叶子上垂落,暗处几声鸣叫,像极了蝉声,又像极雨打竹子的响动。
殷至修长的影子完全遮罩住赵止,赵止跟不上殷至的步子,走三步就要跑一步。
殷至侧身垂首看向少女,突然开口,“你的那个家人,眼睛能看见了吗?”
闻言赵止放慢脚步,嘴角的笑往下垂落,“没能。”
“你把他带来,我能治好他。”殷至说。
赵止的眼睛先是亮起,而后又缓慢暗下,“他只是个普通人,身体太虚弱了,连修仙者的云界都进不了,更何况是鬼境。”
“你一个小妖,为什么家人是个人?”殷至的眸子在夜色的映照下愈发漆黑。
“我...我,”赵止踟蹰地回答,“他对我有恩,不是家人,甚似家人。”
殷至伸出手,指节分明的手挑起少女纤细的下巴,像是在打量一件古董玉器,“你真的是个妖?为何我以前从未在鬼境中见过你?”
“我并不时常回鬼境,在来鬼境之前,我四海为家。”赵止眼神澄澈地盯着殷至,“世子大人,你是不相信我吗,”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心口,“我向您发誓,我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赵止的眼神真诚,“实在不行,您不如喂我喝上次您给我喝的东西,虽然难喝,但一喝就能知道我是否在说真话。”像是回忆起难以入喉的口感,少女略微皱起鼻子。
闻言青铜杯十分不乐意,“什么叫难喝的东西,那是我酿的真话浆,可金贵了,一杯能顶上十个你。”
话说到一半,一张透明的卡牌突兀地竖到赵止面前,发出不断震动的金光。
“不好,”因果说道,“殷至的神祇命途又在召唤他了,神力的震动十分大。”
因果话音落下,一声震耳欲聋的钟声从鬼殿深处传来,所有暗处的窸窣转动的鬼眼珠全都瞪大,血色的瞳孔上升腾金色的佛纹,好几个眼珠发出惨叫,爆成一滩血泥。
半空中的青铜杯掉落到地上,在地上翻转,殷至扶住自己的眼睛,脸上浮现出隐忍的神情,下一刻,血雨卷风,殷至的身影消失在赵止眼前。
一瞬之间,瓢泼大雨从空中降落,赵止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上便全都被淋湿,周身的树木被雨水拍打得垂拱弯腰。
蓝色的光电攒动,自动化为一把透亮的骨节伞,挡在赵止身上。
殷至回到殿内,用自己神力抵挡命途的镇压和召唤,这相当于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只会自损。
他皱起眉眼,耳边不断响起天际的钟鸣声,并没有任何人伤他,但身上却不断涌出血来,鲜红的血如血雨,无时无刻地提醒他并不属于这个世间。
殿内死寂,殿外大雨倾盆,墙上爬上枝蔓的影子,血色从殷至的双眼往下滴落,他捂住自己的双眼,漆黑的瞳仁里全是阴沉。
耳边万物窸窣,都在呢喃他与灾祸同在的命运。上古有神,其名为殷至,司灾祸,万物厌之。
殷至的眼前不断有虚无的光影变动,视野中,先是漫天覆盖的冰雪,而后冰雪被鬼火烧融,化为漫天血雨,最后又回归金色的寂静,许多人在说话,他们都在祈祷着心中的愿念,每道声音都如同割人的金色,刺得神祇满身都是婆娑。
眼睛不再流血,但胸口处的玄裳又开始渗透血色,殷至的感官变得冰冷,甚至可以说是麻木,他不知道回归命途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这种厌倦伴随他经历万千年间,他宁愿做鬼境中无人见过的鬼世子,也不想回去成为万人敬畏的神祇。
可现在,天地要祂归,万物要祂归。
神识不定中,一抹石榴色收起伞,快步地踏入殿内,步子里都是急切。
“世子大人!”这一叫,语气里竟然有哭意。
殷至睁开眼睛,发现那个烦人的石榴小妖又跟来了,且惊讶而心疼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件易碎的陶瓷。
赵止的手伸向殷至已经被血浸湿的玄裳,手在颤抖,“血,怎么都是血...世子大人,你为什么会流这么多血...”
殷至只是安静地看赵止,他看着赵止的眼神略带悲悯,像是在看一个非常容易被折断的花草。
“布帛,这里有布帛。”赵止的语气焦急而仓促,她慌张地把布帛按在殷至的胸口,“世子大人,你为什么不处理伤口,为什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殷至散漫地看向赵止,仿佛流血的只是一个与他无关的人,甚至还有兴味提问,“你的家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吗?”殷至的眼神中饶有趣味。
“这不重要,你的伤口最重要!”赵止急得连‘您’都不说了,不断地扯下布帛。
“我也曾经有一些家人。”殷至慵懒地回忆起自己在人世间的转世,“他们有的是人,有的是鬼,长相各异,性情各异,我不大记得他们的长相了。”
神祇历练,殷至在人世间不断转世,他保有记忆,遇到了那些萍水相逢的‘家人”。
赵止并没有心思回应,只专注手下动作,于是殷至自顾自地往下说,“他们最后都死了,死得极惨。”
一心给殷至包裹胸膛的赵止这才停下手上的动作。
殷至看向赵止纤细的手腕,“毕竟常伴灾祸身旁,怎能不横祸。”
“世子大人您不是灾祸,”赵止执拗地说,又开始用力地扯布帛,“您是鬼境之主,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希望。”
赵止不断地在殷至的胸膛上裹布帛,血色却也不断地重新渗出,清理后又渗血,源源不断,赵止急得眼眶泛红。
“没用的。”殷至像是在隔岸观火,“你放一会儿,它自己就会好了。”
赵止心疼地看向殷至,睫毛上沾上零碎的泪水,“世子大人,你疼吗?”
“疼是什么?”殷至漆黑的瞳孔倒映赵止的身影。
“疼就是...”赵止认真地回答起来,“让你难受,让你觉得不舒服,或者让你不能喘息的感觉。”
殷至的嘴角略微浮现慵懒的微笑,“略微。”光看表面,他完全没有任何不适,甚至连独处时的隐忍神色都不再。
一句略微把少女吓得够呛,“哪里疼,胸口疼吗?”她的问题不断问出,“有多疼,怎么疼,是不是挖心的哪种疼?”
少女恨不得以身代之。
鬼世子的关注点很怪,“我没被挖过心,不知道,你这么问,难道你被挖过心?”
赵止眼中的急切有片刻的停滞,确实,在神罚的虚境中,她被已为神祇的殷至挖过心。
少女眼睛一转,眼神又变得明亮,“对了,我这次回来给世子你带了礼物,正好能缓解你现在的疼痛。”
石榴酒从乾坤袋中被拿出,一掀开酒坛,石榴的味道便如同熏香一样钻向殿内的四处。
“石榴酒能镇痛。”赵止找出一方青瓷杯倒酒,红色的石榴酒如同琉璃一样跳入杯中,赵止用手心拖住青瓷杯,举向殷至。
指节分明的手握住杯身,殷至把青瓷杯放到嘴边,凝神地闻了闻,其中的甜味确实让他放松了些许。
石榴酒固然美味,但因他是神祇,即使还未复苏,人间的一切饮食对殷至来说都味如嚼蜡,于是酒水入喉,并没有比白水多上任何风味。
就着石榴酒的甜气,殷至饮着没味道的酒浆,虽然没味道,但痛意确实在酒水的镇压下退潮,取而代之涌上来的是石榴酒的后劲。
殷至不会醉,他只觉得还算放松,神识愈发清醒。
他手握青瓷杯,深墨色的双眼看向赵止,“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难道你也把我当成你的家人了?”
“世子大人比起家人,”赵止认真地回答,“更是信仰。”
殷至眉眼疏离,显然不相信这话,“你会亲吻你的信仰?”
听闻此话,赵止的双颊飞快地爬上红,她眼神一阵闪躲,“当时我只是想让世子大人你知道什么叫做心动,并没有其他意思,我景仰你,便忍不住就想要亲近你。”
“过来些。”殷至开口。
赵止露出笑,非常欣喜而乖巧地凑到殷至身边,殷至比她高很多,她抬头仰视殷至,脸上还是红红的。
殷至伸出手,指节分明的手抚过赵止系有石榴坠的乌发,而后又摸向她的脸,从下巴抚摸到嘴唇。
赵止不知道殷至在干什么,只是静静地眯起眼睛,她觉得被抚过的地方有些痒。
指节分明的手突然摁住她的嘴唇,殷至开口,“你喜欢我?”
赵止的嘴唇被殷至的手指摁着,不能出声,于是她眨了眨自己透亮的双眼,仿佛在说“当然”。
殷至看着赵止如画的眉眼,觉得他们两个理解的应该不是同一个“喜欢”,他的指腹按在赵止的嘴唇上,轻缓地摩梭,石榴的甜味蔓延到他的指尖。
赵止的视线跟着殷至的手指动,她眨了眨眼睛,终于没忍住嘴上的痒,张开嘴,轻轻地咬住赵止的指尖,舌头蹭过殷至的指腹,温热得像刚被煮好的石榴酒。
殷至也被这胆大的举动给怔到收回手指,少女仰起头看向他,眼神里都是敬慕和懵懂,“您的手指真好看,我想亲就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