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界的八大家中,修佛法的只有一家,乃是已有上千年传承的皈佛门,皈佛门弟子以四海为家,传播佛经,去往四海、八荒、九州、十界。
此月初,皈佛门便来到了云中界,以重门宫为据点,替云中界百姓以及修仙者祈福卜卦,由是这几日,重门宫内不仅能时常看到身穿袈裟的皈佛门弟子,也能瞧到许多外界而来的修仙望族,来的世家子女尤其多。
这世家女眷中,一半是因想向皈佛门求卦而来,另一半则是听说成化门那位神龙不见首不见尾的少门主竟然在重门宫中,想来一睹风采。
这其中,还有成化门内的弟子,因为实在太久没见到自家的少门主,不远千里御剑从云上界的成化门赶来云中界的重门宫。
重门宫虽说算不上八大家,但在钱财、灵药与灵石方面可算是富甲一方,不出一日的功夫,专供卜卦、停客的寺庙平地而起。
世家女眷与成化门弟子们盼星星盼月亮,可总算在月末盼来了赵止的身影。
赵止一出现,本来窃窃私语的求卦处顿时鸦雀无声,成化门弟子谨慎而期盼地看向她,而世家女眷们则纷纷用手帕捂住她们羞红的脸。
赵止并不多言语,她走到行卦的方丈面前,略微行一礼,便从卦筒中随意抽出一根爻签。
世家女眷和弟子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掉落在蒲团上的签,恨不得自己有千里眼,能看穿爻签上的字,但很快,方丈和蔼的嗓音便告知他们答案。
“这还是今日第一根‘佳偶天成’。”方丈摸着自己下巴下的三寸白胡,“看来赵施主的姻缘甚好,请小施主先入座,贫僧为你洗签。”
洗签便是为所有求卦者的爻签祝愿祈福,抹上佛坛下的香灰。
赵止像是来走个过场,闻言略微颔首,只是安静地坐往客座的第一排。
听闻‘佳偶天成’的签语后,成化门弟子与世家女眷神色各异,成化门弟子的脸上俱是不可置信的神情,要知道他们的少门主平日里别说佳偶,身边连个女子的影子都没有,作风比无情道还要无情道,哪里有可能来的佳偶天成?要不是亲眼看到坐在他们面前的是皈佛门的方丈,他们还以为这是江湖骗子在唬人。
而世家女眷们则是心下暗喜,眼巴巴地瞧着前排的赵止,心底都认为自己极有可能就是签语上的那位妙偶,有几个已经在心中盘算以后当上成化门少门主夫人后,到底该如何为人处世了。
赵止落座后不久,重邹然携秦瑶池前来求卦,等待洗签的他们也落座,都坐在赵止的右侧。
秦瑶池看清赵止的容貌后,又是一惊,心下觉得此人样貌气度有些熟眼,转头朝重邹然说,“你们重门宫,还真是卧虎藏龙。”
赵止转过头,秦瑶池和重邹然俱是一惊,恭敬地朝赵止低头行晚辈礼。
赵止重新转回头。
她转头不是因为重邹然和秦瑶池,而是因为因果在她的脑海中说,“宿主,‘荼’来了。“
赵止现在的身份是成化门的少门主,她没有起身,而是冷淡且随意地扫了一眼。
“无名仙君来了。”秦瑶池似乎也认识无名君,且态度十分恭敬,她和重邹然一同站起身,朝无名君行礼。
寺庙中,有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无名君,还有一些根本不知道这位眼裹白绫的仙君到底是谁,但无论是谁,都不由得肃然起敬,且不知道这敬畏之意到底从何而来。
世家女眷们见成化门少门主和见无名君是完全不同的心境,同样都是皎皎之光,前者让她们倾慕且想要亲近,后者却只会让她们敬而噤声。
就连皈佛门的方丈也好似听到一声梵钟而来,看向无名君的眼神恭敬有礼,但在他接过无名君抽出的爻签后,原本恭敬的眼神猛然晃动,像是不相信眼前所见之字,方丈又眯起眼重看了一遍。
“又是一签,佳偶天成...”方丈不禁开始怀疑他用了有上百年的爻签桶,因为有个声音在他的心中无声地说,眼前这位无名君是一位压根和‘佳偶’二字沾不上边的存在。
等待洗签的过程,‘荼’走到赵止的左手边坐下,期间秦瑶池和重邹然一直保持向‘荼’行礼的姿势,而赵止目不斜视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仿若事不关己。
两个人坐在一起,初一眼赏心悦目,第二眼却是触目惊心。
秦瑶池觉得这位成化门的少门主和无名君的气度在某些方面有些像,但一眼望去,竟有种水火不容的态势,同样的缄默,不一样的冷漠。
秦瑶池一向不是刻薄之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下意识地看这位成化门的少门主有些不顺眼,总觉得这人在亵渎着什么极为尊贵的存在,尤其,这人的脸还...
她有些恼怒自己心中的阴暗心思,以手握拳,避开看向赵止的眼神,在心中重重地给了自己一个警示。
求卦洗签过后,皈佛门的方丈叫住大师兄,商谈斩妖除魔之事,继人脸阴兽之祸后,云中界又出了一件棘手的事。
“美人魂阵,此阵极为阴邪,”方丈说,“专吸美人血和灵力,以助修道者重铸容颜,贫僧这次前来,除了布经外,也是想和重门宫合议,该怎么彻底清除这四处窜逃的阴邪阵法。”
“方丈可有破阵之法?”秦瑶池问。
“其实这美人魂阵并不难破,只不过非常狡猾,最难寻踪迹,所以如今之计,是得寻一饵,诱此阵法出现。”方丈道。
此话一出,秦瑶池的眼前几乎立马浮现出一张让她初见惊鸿的面孔,“邹然兄,怕是要借你师妹一用了,她之容貌,云中界无人能比。”
重邹然直言,“此事需得和师妹仔细商议。”
“不可。”方丈歉意地说,“此阵法狡猾,能察阵法中人的心思波动,如若让它知晓我们在布饵,必定会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方丈又对重邹然说,“届时我们会在重门姑娘住处周围层层把守,保证此阵法伤不了你师妹一丝一缕,以此阵法的实力,就算再叠十重,也奈何不了我们。”
重邹然依旧踌躇,他皱起眉,此时无名君走来,从佛子手中接过自己被洗好的签,视线停留在‘佳偶天成’四字上,神色莫测。
“无名仙君,”秦瑶池向‘荼’行揖礼,“不知道您对此事有何看法,在下觉得既然有后顾之保,定能护得重门姑娘的周全,何乐而不为?”
‘荼’像是没听到秦瑶池的话,只是收起爻签,转身离去。
秦瑶池僵持着行礼的姿势,“......”
等无名君走远了,她才重新站直身,寺庙里一片寂静,她自己尴尬,旁人看着更是尴尬。
重邹然好心地劝慰秦瑶池,“仙君可能是没注意到你。”
重邹然又转身朝方丈说,“师妹体弱,恐经不起阵法之惊,布饵之事还是作罢。”
皈佛门方丈的神情有些犹豫,“恐怕拖不了那么久了,最近美人魂阵频发,恐怕今晚又要出来害人命。”
重邹然开口,“在下做不到拿师妹的命打赌。”
秦瑶池一时百感交杂,一会儿觉得重邹然重情重义,一会儿觉得这事根本没有他想得那般严重,她都想让自己来作饵了。
“其实不一定要以女修为饵,英俊的男修,也能吸引以容貌为食的阵法。”方丈开口,“我看成化门的少主,那是极为俊俏...”
话说到这,方丈自己顿住了,谁都能看得出来,适才出现在寺庙中的赵止是多么的不好惹,恨不得拒人千里,哪里可能答应作饵。
“少门主是贵客,我们请不得,”重邹然有意要缓解气氛,“方丈见我的容貌如何,可有作饵的潜力?”
方丈却回复得严谨而认真,“在见到成化门的少门主前,贫僧本就是想请邹然小兄作饵,只不过现下见过他之后,便觉得此法略显将就了。”
重邹然,“.......”
重邹然不愧是至纯之灵的男主,丝毫不介意自己是将就之法,当天入夜,平定心情,自愿为饵吸引美人魂阵。
夜半三更,美人魂阵还真就往重门宫卷来,阴兽遁入地底,飞快地寻找阵法的目标,所去之处不是重邹然的宅邸,而是重门宫三小姐的闺房。
闺房内,原本坐着的应该是化成重门柔容颜的翘华,但如今侧卧在榻上的却是神色冷淡的赵止。
所谓一步算,步步算,在因果告知她美人魂阵的事后,赵止便若有所思地来到翘华的房中。
黑暗中她半睁着眼,元婴的神识让她能很明显得感觉到有一定数量的阴兽在向她的住处逼近,蓝色的闪电光亮无声地在她的周身攒动,照得她的面孔忽明忽暗。
“兹拉”声响,正当闪电声要暴起时,大团的蓝色光亮乍然收回,赵止闭上眼睛。
因果惊讶地说,“宿主,‘荼’竟然来了。”
回廊上的风铃响起,‘荼’走到赵止的房门前,并不推门,只是站在门前,夜风中,白绫的带子随风飘飞。
他没有解下白绫,但白绫下的眼睛睁开。
美人魂阵中的阴兽突然闻到一股十分强烈的气味,阵法大振,阴兽们的血肉仿若都在翻滚,那些藏在夜色中、无形的瞳孔立马充胀满贪婪,甚至是疯狂。
咆哮声响,风铃猛烈地晃动,阴兽们破土而出,不顾后果地向风铃下的白绫仙君冲过来。
然后在它们落地靠近‘荼’的那一瞬,冰一样的银纹沿着‘荼’的手背出现,下一刻,那些冲过来的巨大骸体如同被一双无形的手给握住,被攥在手心,轻微地一捏,骸骨尽碎,血肉全无。
美人魂阵已经感受到恐惧,但它发现自己控制不了自己阵法的阴兽们,就正如这些已生惧意的阴兽们也无法控制它们脑海中疯狂想要冲向‘荼’的念头。
美人魂阵想要逃离,却又困于自己所布下的阵法中,阵法隔绝了声音与气息,甚至没有人能察觉到它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被绞杀。
剧烈的嘶吼声中,随着阴兽一个一个的消失,‘荼’手背的银纹也在不断地蔓延,从手背到胳膊,再从脖子到侧脸,皎洁的月光下,如同一幅奇诡的‘神佛灭阵图’。
赵止站在屋中,平静地看着门外阵法的光由大亮转到微弱,再由微弱转为彻底湮灭,她更像是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在屋内冷静地隔岸观火。
‘荼’站在门外,平静地望着美人魂阵湮灭,银纹已然退至脖子处,但依旧触目惊心,于是赵止推开门后看到的便是他的这般模样,少女困意的眼睛睁大,立马往屋内退缩回步子,像只被惊吓的兔子一样抖了抖。
“白绫...”赵止的语气里尽是不敢相信,“仙君?”赵止惺忪的睡意彻底消失,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荼’脖子上的银纹,“是你吗,白绫仙君?”
回廊上的风铃一直在不停地晃动,‘荼’淡漠地看向她,“你要是怕,我可以先离开。”
“真的是你!”看到白绫仙君要离开,赵止立马从房内跑出来,胆怯的身子也终于不抖了,几乎是立马抱住了‘荼’的手臂,“我不怕,我只是没认出是你。”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言语,赵止的手握住‘荼’刻有银纹的手背,眼中有小心翼翼的惊叹,“像冰的纹路一样,真好看。”
‘荼’像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评价他身上的银纹,神情略有些怔然,但很快又恢复成淡漠。
“夜深了,”‘荼’开口,“姑娘早些休息。”
‘荼’转身要走,但赵止紧紧地拽住他的胳膊,而后又不好意思地背过手,脸上稍许泛红,“我不困的,你都好几日没来看我了,我以为你该忘了重门宫还有我这么一个三小姐呢。”赵止的脸在月光下抬起,头发因为没有打理而毛茸茸的,脖颈旁的编织绒毛烘得她脸色带红。
听闻此言,‘荼’终于垂眸看向她,“重门宫确实有三小姐,但那人不是你。”
赵止嘴角撒娇般的笑意刹时怔住,眼睛略微睁大,“白绫仙君,你在说什么?”
‘荼’开口,言简意赅,“你不是重门柔。”
万里之外的鬼境中,一直无法入眠的殷至睁开眼,适才闭目养神时,他莫名看到一棵石榴树,树上的石榴被冰雹砸到地上,“砰”得一声便裂了,汁水溅得地上全是赭红。
神祇从不会无缘无故地看到这些场景,即便他还是一位没有真正复苏的神祇。
指节分明的手敲击着木栏,比起平日的散漫,多了些迟疑。
“来人。”
殷至开口后,十余名鬼侍跪于门外,“请主上吩咐。”
“去帮我把那个石榴妖给找回来。”殷至开口。
“遵命。”
鬼侍们低头称是,刚准备离开,他们的主上再次开口,声音比适才还要阴沉,“不用找了。”
“是。”这次鬼侍回应的声音稍显不解和迟疑,他们跪在门前继续等待发令。
等了许久,门内这才终于又传来世子大人的嗓音,“以后不要让我再从你们口中听到‘石榴’这两个字。”
鬼侍:“......”
重门宫的回廊上,风铃依旧在晃动,赵止的下半张脸却埋在脖颈处的编织绒毛里,少女的喉咙已然发干,她一直在否认和辩解,但这让她的言语更显苍白。
在她狡辩的过程中,‘荼’像是一个有礼的倾听者,一直沉默地听着赵止说她就是重门柔的理由,赵止拿出大师兄和重门宫被用过‘紫色记忆’的弟子们当证据,来证明自己是重门宫的三小姐。
但再多的口舌,最后都被‘荼’的一句话拦下,“你不是。”
少女甚至都不知道‘荼’是怎么发现她不是重门柔的,也不知道‘荼’到底知道了多少,但她的眼眶开始湿润,她彻底放弃了解释,垂下头,害怕地把脸埋在脖颈处的编织绒毛中,像是一个因为受惊而蜷缩的兔子,如果仔细看,能发现赵止的后背在微弱地颤抖。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赵止再次开口,“我承认,我不是重门柔。”她的声音缓慢而艰涩,且越来越低,“我只是一个卑鄙的、微不足道的冒名顶替者。”
说完这句话后,赵止拼命忍住自己眼眶中的泪水,“我只是想要一个家,天下之大,无处为我的家。”
赵止继续说,“但我发誓我不是夺舍,我只是用了一些小技法让他们相信我是重门宫的三小姐,真正的重门柔已经死了,我不忍心...不,是我不敢告诉他们我不是他们的三小姐,更不敢告诉父亲我不是他的女儿,我知道我很自私...”
赵止开始抽泣,“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像一个上瘾的盗贼,我第一次尝到蜜一般的味道,便想再尝下去,如果现在我选择坦白,那么我不仅会失去一切,我还会死。”
赵止想用手去抓‘荼’的胳膊,手伸到一半又停住,像是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这个资格,“我知道我谎话连篇,丝毫不值得信任,但请你相信我,我真的...真的没有夺舍,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
“我无法相信你。”‘荼’冷静地开口,视线却停留在少女脸上的眼泪上。
“那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你相信我,我...”赵止几乎要打起哭嗝,“我可以发魂誓,我甚至可以发死誓。”
赵止抬起手,眼见着她就要念出可能会伤及魂魄的死誓,‘荼’伸出手,摁下她抬起发誓的右手。
“白绫仙君?”赵止看着他,蓄满眼泪的眼中尽是不解。
“还有一个办法可以验明你的话,”‘荼’垂首,看向赵止因紧张而蜷缩的手,“但我需要握住你的手。”
赵止的手愈发蜷缩,她用左手擦拭自己不断流下眼泪的脸,右手伸向‘荼’,“哪怕你要砍下我这只手都行。”
赵止的手轻轻地放上‘荼’的手心,‘荼’眸光微动,他发现少女的手几乎只有他的手心那么大,能完全被包裹住,而赵止的手指则是因为‘荼’如同冰一样的寒凉的手而稍许颤动。
“别紧张。”‘荼’说完后握住赵止的手,银色的冰纹沿着他的手背蔓延上赵止的手心,赵止觉得自己的手像是在结冰,十指连心,连肺腑都开始冒凉气。
赵止紧张地看向自己手上的银纹,片刻后,银纹从她的手上消失,‘荼’松开她的手。
“纹路没有变红。”‘荼’开口,“你的手上确实没有人命。”
赵止动了动自己被冰僵的双手,闻言立马抬起头,几乎像只小兔子一样跃进了‘荼’的怀中,“谢谢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夺舍,也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
‘荼’因为怀中的温热略微不适,“你先松开我。”
“不松。”赵止的声音闷闷地从‘荼’的胸口传来,“松开你就离开了,然后你会永远不再见我,因为我不是真正的三小姐,只是一个卑微的无名小卒。”
“你并不卑微。”‘荼’开口。
“真的吗...”赵止迟疑地抬起头,“那你原谅我了吗?”
“我并没有责怪你。”‘荼’开口。
“你真好,”赵止的眼睛又重新蓄满泪水,“你是全云中界最好的仙君大人,连我的家人都不要我了,你却不厌恶我。”
“那如果,我说如果...”少女谨小慎微地得寸进尺,胆怯的眸子逐渐向‘荼’展露她眼底笨拙的狡猾,“如果我还有事瞒着你,你还会原谅我吗?”
‘荼’没有回答,他垂首和赵止对上视线,少女眼睛红红的,比起平时更像一只兔子。
‘荼’看着赵止的眼睛,“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赵止,我就叫赵止,这一点我从来没有骗你,”赵止用力地攥住‘荼’的衣角,“我想用最真实的名字接近你,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让你叫我赵止的原因,只有在你面前的时候,我想当真实的自己。”
赵止轻微地摇了摇‘荼’的衣角,“我只有你了。”
‘荼’不言语,只垂首看向少女微红的耳垂,回廊上的风铃又晃了晃,发出低沉的响声。
随之响起的,还有‘好感值+3’的提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