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主,你可以答应跟他们回去,正如《修仙途》中所说,第一片神迹的落脚点就是重门宫,他们口中的病瞎子,极有可能就是三位神祇中其中的一位。”
不用因果说,赵止已然接下书信。
用完午膳,走出重门宫弟子处,赵止在其余人眼中,便又是玉面阎王的少门主。
“少门主午安。”
“少门主好。”
一路上但凡遇到弟子,无论是内门还是外门弟子,全都低头敛息向赵止问好。
行至大殿处,这才有些许嘈杂声,此时日光耀眼,滚烫的地上跪着一片人,如笼中鸡鸟一般萎靡。
跪在最前面的女子‘负荆请罪’,背后横竖一条鬼门藤条,藤条刺得女子的后背衣裳被印出斑驳血迹。
此女子是春许宫的大弟子楚笙笙,和翘华不同,楚笙笙在春许宫弟子心中好比师长,她行事不似宫中其余人,不耻以床第之乐助修为,是春许宫中少有的剑修。
楚笙笙看不惯翘华,翘华也看不惯楚笙笙,但昨夜醉酒犯下大事,一人之过全门之灾,就算现在楚笙笙是在装好人替全门负荆请罪,翘华也不得不承下这个人情。
翘华身上的伤口已找大夫看过,伤口上蓝色光电攒动,且有焦味,没有一个大夫敢近身,惟恐引雷电上身。
她现在全身疼到几乎麻木,跪在楚笙笙身后,额头上已有死气。
楚笙笙虽然身背鬼藤条,但翘华知道这鬼藤条只不过是个花架子,对于修仙者来说,顶多将背后印下几道血痕,皮肉之伤而已。
翘华的额头上不断垂落大颗的汗珠,两股颤颤,皮肉绞酸,已经做好被推出去送死的准备,可她实在看不下楚笙笙这幅故作清高的模样。
翘华知道,楚笙笙也喜欢赵止,甚至在觊觎少门主夫人的位置。
赵止行至大殿台阶下,和站在楚笙笙身旁的成华门弟子对上眼,此人白衣飘飘,执伞为负荆请罪的楚笙笙遮阳。
“公子,不必。”楚笙笙虽然跪着,腰板却挺直,“没有人负荆请罪是需要打伞的,在下的错,便由在下来抗。”
一旁的翘华几番濒临晕死,听到这话又活生生气活过来,但她眼角扫到赵止的衣角,立马闭上双眼,恨不得立马魂归西天。
执伞人名叫程少正,是成化门中少有的不惧怕赵止的后辈,人如其名,是个正直和古板的少年人,虽唤赵止一声‘师叔’,平日里却十分看不惯赵止的做法。
“师叔,”程少正看向赵止,不认同地皱眉,“何苦为难她们。”
楚笙笙听到赵止的脚步声,眼光微动,替人受罪的模样更加楚楚动人。
赵止冷漠地垂眼,视线扫过一群春许宫的弟子,收回视线后继续往石阶上走,并不准备停留。
楚笙笙见此,几乎在赵止转身的那一刹便用力喊出声,“弟子楚笙笙愿为春许宫上下受罪,请少宫主降罪!”
程少正看向楚笙笙的目光更为欣赏,只可惜赵止的脚步并没有任何停留。
“弟子楚笙笙愿为春许宫上下受罪,请少宫主降罪!”楚笙笙咬紧牙喊,眼中已有屈辱的泪意。
“弟子楚笙笙愿为春许宫上下受罪,请少宫主降罪!”足足五声后,赵止才停下脚步,跟在她身后的随从们立马转身待立。
楚笙笙见状眼露喜意,葡萄般晶亮的眼睛滴溜溜就往赵止的脸上转,可赵止的视线却并未落在她的身上。
翘华头晕眼花,疼痛百转轮回,半清醒间,只看到赵止的一席衣角停留在她的面前,赵止略微低下头,像是在打量她。
冰凉的扇壁抵着翘华的下巴抬起,翘华对上赵止的视线,阎王虽阎王,但玉面也是实打实的玉面,翘华顿时觉得更为头晕眼花,还是带着星子打转的那种。
“你能为我做什么?”赵止垂眸看翘华。
“竭尽所能,”翘华仗着求生的本能艰难地看口,声音嘶哑到吓人,“万死不辞。”
一旁站着的程少正略微惊讶地侧眼看向翘华,他只看到楚笙笙身背鬼藤条,却不知道这位姑娘竟然伤得这么重。
“你会颜幻术?”赵止问。
“会...”翘华说完这句话,身体再也承受不住得晕躺过去。
“把她抬到殿中。”赵止收回扇子。
“翘华...”楚笙笙立马跑去接晕倒的翘华,目露关切,把自己露出血迹的后背对朝赵止。
随侍们把翘华抱起,从楚笙笙怀中接走,楚笙笙依依不舍地看向离去的翘华,倔强的眼神再次看向赵止,“弟子楚笙笙愿为翘华受罪,请少宫主降罪。”
“你不会颜幻术。”赵止言简意赅。
楚笙笙哪里会什么颜幻术,平日里她最看不惯春许宫,恨不得早日从春许宫中脱身,“可我...会剑术。”
赵止不再看楚笙笙,程少正开口喊她,“师叔,你别杀她们。”
“不杀,”赵止的声音依旧冷漠,仿佛眼前的事半点与她无关。
赵止对随从开口,“到殿中取一根雷藤条,换掉这位姑娘身后的鬼藤条。”
楚笙笙闻言立马慌乱,“不用。”
“姑娘,没事。”反倒是程少正松了一口气,宽慰起楚笙笙,“雷藤条是本门惩戒弟子之物,不会伤人性命,也不会像你背后的藤条一样长有倒刺,雷藤条以灵力为凭借,每一刻发力一次。师叔肯松口不取你们性命,便不会改口,你只需再跪上一天,便肯定性命无忧。”
“少主!”楚笙笙嘴都白了,“少主。”
哪里还有少主,赵止已然走远,等来的只有一根攒动着雷电的藤条。
楚笙笙只有筑基的实力,藤条一上身,没多久便晕死过去,再次被电醒之时,看到自己白皙的皮肉绽出焦味,又被吓得晕过去。
程少正的宽慰话其实没说错,但雷藤条是依据成化门弟子修炼之法而定制的,对外门弟子伤害极大。
楚笙笙再次醒来之时,已是三日之后,刚醒来便听闻一条令全门女弟子闻之落泪的噩耗。
少门主竟然跟随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门小姐出山了,在此之前,众人甚至不知道有重门柔这么一个人物。
重门宫是来接自家的三小姐的,没想到还跟来这么一大尊佛,一众弟子吓得纷纷打听成化门的少门主到底为何要跟着回他们的重门宫。
可千万别是因为喜欢上了三小姐,这要是知道三小姐回去是要定亲的,别冲冠一怒就把重门宫给灭了。
幸好听来的消息是少门主不近女色,这才放心地起轿回门派。
仙轿起,云雾缭绕。
赵止坐的是成化门替她准备的仙轿,里面别有洞天,随从们恭敬地守在一旁,而面容幻化成重门柔的翘华则是屏声敛息地站在赵止身旁,看赵止执子自我对弈。
现如今的她十分敬畏赵止,不该多问的便不问,不该多说的也不会开口,赵止让她顶替重门柔,她便沉默地顶上,不多问一句为何要顶替。
翘华觉得赵止变了。
‘他’变得不像从前那样视人命为草芥,成化门已有半月有余未有血染大殿,但本质上少门主还是没变,依旧冷漠到拒人千里之外,翘华偶尔和赵止对上视线的时候,心中不再是悸动的期待,而是不敢直视的忐忑。
她看不透赵止,也觉得这世上已经没有几个人能读懂赵止,就像现在,她就看不懂为什么少门主要将棋盘上的棋子连成五颗。
仙轿外,御剑的重门宫弟子们在讨论他们三小姐未来的夫婿,也就是书信中提到的‘病瞎子’。
“宫主素日最疼三小姐,真的会将她许给一个连面都见过的无名君么?”
“是啊,而且我听说那无名君测过灵力,半点灵根都没有。”
“真的?怪乎怪哉!宫主以灵力为尊,平日里那些金丹尊者来也没见宫主以礼相待,怎么这无名君只不过路过来求药,反而尊为上宾,甚至连三小姐都要送出去了?”
“你们有谁见过那无名君么,可真如同传闻一样又病又瞎?”
“他住在内殿,就算是亲传弟子们也没有机会瞧见他,不过我有次偶然见过他的背影,步伐平稳,身高比起八尺高上好几寸,不像是病弱之人。”
“八尺高上好几寸?怎么不能分我几寸!”
“我估摸那无名君估计长得不错,上个月水郡的小郡主前来贺寿,听说只瞧了一眼无名君便走不动道了,宴散后闹着不想走,还说要认无名君作兄长,可把郡王气得胡子都歪了。”
“小孩儿的哭闹哪能当真。”
“大师兄,你不是见过无名君么,你跟我们说说,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弟子们加快速度御剑,好奇地追上队伍最前面的大师兄,“你又可否知道无名君的名讳?”
听闻此话,平日里最为亲和的大师兄却突然沉下脸,“他是宫主的尊客,名讳哪里是你们这些弟子能随意议论的,莫要让我再听见你们随意议论他。”
说完这段话,大师兄自己也下意识地疑惑自己为什么要维护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无名君,但是只要一想起记忆中的无名君,他便本能地觉得他必须要敬畏且维护的存在。
一众弟子不敢再碎嘴,纷纷点头称是地退下。
行至重门宫,山峰轮转,仙鹤长鸣,重门宫弟子跪请赵止出轿,掀开帘子后,却发现轿中空无一人。
此时的赵止孤身已入重门宫,行至云雾间,因果卸下布在她身上的视觉障碍。
于是庭院之间,寂静之处,悄无声息地盛开一幅女子行云图。
赵止身段卓越,周身气质不似世间人,曾有人形容她的长相是不动声色的惊艳,她长得十分温柔,半点都不似她眼中的冷漠,如果能笑起来,便简直能用可爱可亲来形容。
眉眼如画,每一寸都像是用饱满的笔墨点缀好的,就算在修仙人中,她的长相也是无人能比的存在。
因果在赵止的脑海中说,“近了,就在这处地方,我感觉到了神祇的存在。”
“近了,更近了。”
赵止不紧不慢地跟随脑海中的指示。
“就是这里。”
赵止的脚步停在一扇檀木门外,而后,因果瞋目结舌地看着它的宿主嘴角牵动,露出一个连角度都调整好的微笑。
赵止嘴角牵动又放下,来回三次,仿佛在适宜许久不做的神情。
当她推开那扇门后,嘴角的笑意已然和神情何为一体,自然得就像是赵止发自内心的笑意。
“吱呀”声过后,檀香味袅袅而来,屋内开着窗,晨光推着满窗的翠意而来。
屋内人坐于桌前,指节分明的手指抚在竹简上。
赵止抬眼望去,竟就这么愣住了。
她似乎看不清那人,只觉得一团如雪般的光朝她涌来,身体里突然觉得温暖又冰冷,膝盖也忍不住地想要弯曲。
‘你要敬畏祂’。
仿佛世间万物都在赵止的耳边如此窃窃私语。
‘你需得发自内心地热爱祂,却恐惧祂。’万物窸窣。
意识里的大雪倾盖过后,赵止恢复平静,这才将无名之人的容貌看入眼中。
赵止几乎找不到任何一个词来形容这人的存在,只觉得‘祂本应该如此’。
就算是未复苏的神祇,周身也全是无法探究的高深,降落人间的神明长相如万句诗,千行字,英俊而冰冷,让人不敢直视。
这一切都是赵止从未从任何一个人身上体会到的感悟,虽然她不能从眼前之人的身上感受到任何灵力,但赵止本能地知道,这个人不是灵力可以冒犯的存在。
在他的面前,灵力微不足道,甚至连她的存在都微不足道。
赵止略微皱眉,像是在探究这种想法到底从何而来。
“萧辰,笔墨。”无名君对着她说。
他虽然投来视线,但眼上覆盖的白绫无声地证明他是个天生眼盲之人。
在无名君开口的这一瞬,赵止的脑海中‘叮’得响起一声,透明的面板上有三张透明的卡牌,每个卡牌上都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此时被刮亮一副卡牌,卡牌上浮现的正是眼前的无名君。
卡牌之上,以水墨与鎏金书写出一行字。
上古有神,其名为荼,掌天地,察人间。
‘荼’。
赵止在心里默念此字,体会到一种不可言述的情绪波动。她咬住自己的舌侧,让自己冷静下来,拿起身侧架子上的银砚,朝‘荼’走去。
赵止行至桌前,将银砚放下,轻声道,“可要磨墨?”
语气中竟有一股旁人见她才会有的战战兢兢,学得有三分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