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十八年,赵向晚终于见到了亲生母亲。
刚刚得知身世时,赵向晚对着镜子幻想过亲生父母的模样。
养父母个子墩实,大哥、二哥也都是中等个儿,可是赵向晚高挑纤瘦。
养父母长相普通,双眼皮、大眼睛、圆鼻头,可是赵向晚却轮廓分明、五官挺括,长着一双狭长、内双的丹凤眼,鼻梁笔直高挺、鼻头微翘。
从遗传的角度推测,亲生父母应该是高个子、挺鼻梁、丹凤眼。
眼前魏美华长相浓艳,瓜子脸、大眼睛、圆鼻头,除了身材,赵向晚和她并不相像。
“唉呀,不过是件地摊货,哪里是什么高档衣服?我还有事,先走了啊。”魏美华谦虚了几句,皮笑肉不笑地和拍马屁的人挥手道别。
【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只晓得华侨商场。我这件外套可是从港城带来的外国货,F国顶级设计师的作品,国内哪里看得到。你想买?就你那个圆不隆冬的身材,三千块钱的高档货,你穿上去只怕会变成一只灰老鼠。】
她就是魏美华。
港城、F国、三千块……魏美华的世界离赵向晚无比遥远。
急跳的心脏忽然恢复平静。
无比平静。
魏美华从赵向晚身旁走过,随意瞥了她一眼,视线轻飘飘从她脸上掠过。
“磴、磴、磴——”
高跟鞋在地面踩踏,发出清脆的声响。
【哪来的乡下丫头,一双眼睛倒是亮得出奇。只是可惜,出身决定一切,看她这个样子估计是到城里打工的,寒酸小气,上不得台面。还是我家晨阳有气质,人人都夸她像我呢。】
魏美华冰冷的眼神、高高在上的表情让赵向晚没有靠近,默默跟在她身后,倾听着她的心声。
【晨阳这丫头还算争气,有眼力劲儿,知道巴结周荆容。能够和徐氏集团结为亲家,还不是因为晨阳嘴甜长得漂亮?你别说,晨阳叫我买股票,这主意还挺赚钱。87年深发展,一股二十块钱,我买了两千块钱一百股,没想到88年一股分红得了七块,89年每股分红十块,还搞了配股,一下子就把本钱赚回来了。真是我的小财神呀。】
赵向晚脚步顿了顿。
【等到晨阳三年大专毕业,嫁进徐家,有了徐、周两家的支持,说不定哪一天我魏美华还能当当省长夫人呢。没想到啊,这个女儿还挺有用。今天打牌要是赢了就带晨阳去买两件漂亮衣服,一定要把徐家那小子的心笼络住。】
人行道香樟繁茂,斜阳透过树缝洒在身上,星星点点的阳光并没有带来丝毫温暖。
从十岁知道自己是寄养在乡下、被赵晨阳冒名顶替的私生女,赵向晚一直在隐忍。
赵青云行事非常谨慎。他到赵家沟来寻人的时候,刻意隐瞒了自己的官职、单位,怕被乡下人讹上。赵晨阳一走杳无音讯,有用的信息除了赵青云在星市当领导之外,具体住在哪个方位、哪条街道、哪个小区,连钱淑芬都不知道。
八十年代交通、通讯不发达,一个十岁的孩子能够做什么?赵向晚只能刻苦读书,考到星市,让自己站得更高、拥有更多的能力。
今天终于见到亲生母亲,赵向晚一颗热烈的心忽然就冷静下来。
她是漂亮的,但也是浅薄的;她有母性,但带着功利;她爱官位、钱财、华衣美服……这些都让赵向晚感觉陌生。
八年时空相隔,赵晨阳与魏美华之间关系亲密,赵向晚根本无法介入。
省委大院的门,并不好进。
亲生父母家的门槛,也很高。
就这样走到魏美华面前说出真相,她会相信自己吗?
未婚生女,这段过往对赵青云、魏美华而言,恐怕是恨不得捂得死死的一件丑事吧?魏美华如果真的有慈母之心,怎么舍得把亲生女儿丢在乡下不闻不问,十年后才去接回?她现在已经与赵晨阳建立起互惠互利的母女关系,她愿意就此放弃?
想到这里,赵向晚的眸光变得深沉。
魏美华感觉到身后跟着有人,有些警惕地放慢脚步,紧紧抓着手中珍珠鱼皮手包,微微侧头,用眼睛余光打量了一眼。发现是刚才大院门口看到的纤瘦少女,心中略安。
【这个乡下丫头缠着我是什么意思?看她那土得要死的样子,难道想讹我?现在这些乡下人真的是,看到有钱人就扑上来,甩都甩不开。算了算了,赶紧走,可别耽误了约好十点在景盛的麻将。】
不知道为什么,赵向晚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魏美华既然觉得自己是来打秋风的乡下丫头,那不如陪她演一出戏吧。
赵向晚快走几步,拦住魏美华去路,双手握拳、置于身侧,身体微微前倾:“魏阿姨吗?您好,我……我姓赵。”
魏美华不耐烦抬起手,打断赵向晚的话:“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说你姓赵,是赵青云老家来的人吧?”
她打开手包,随意取出两张钞票钱塞进赵向晚的手里:“好了,你从乡下过来不就是要钱吗?钱给你了,赶紧走吧。”
赵向晚接过钱,抬眸看向魏美华。
魏美华见多了赵青云老家那些来星市找赵青云各种帮忙的乡下亲戚,打发起来姿态很娴熟:“我告诉你,我们在星市过得也不容易,老赵在省委就是个办公室打杂的,没什么能力帮助你。这点钱给你,以后别再过来了。”
夕阳沉向西方,暮色渐起。
秋风吹来,拂过赵向晚露在外面的颈脖,可是她没有感觉到冷。低头看一眼手中两张钞票,一张五十元,一张十元,魏美华还真是容易骗,随便说一句自己姓赵,就骗来了六十元钱。
将六十元放进口袋,赵向晚深深地看了魏美华一眼,转身离开。
已经知道亲生父母的住处,见到亲生母亲,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后续应该怎么做,边走边看吧。
耐心,她从来都不缺。
魏美华愣愣地看着她高挑的背影,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闷闷的,半天才跺了跺脚,气愤愤地骂了一句:“这孩子,太不像话了!见到长辈,拿了钱,连句软乎话都不会说,说走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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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之后,朱飞鹏请客庆贺大案侦破。
赵向晚剪短了头发,穿一件学校发的军绿色呢子外套,腰间系一条同色腰带,挺括的制服大衣衬得一张苹果小脸精神百倍,透着股女孩子难得的飒爽英姿。
黄昏,赵向晚和许嵩岭、周巧秀来到四季大酒店。
四季大酒店,星市城南最豪华的酒店。十六层高楼,天蓝色玻璃幕墙在夕阳下闪着亮光,远看去就像一颗巨大的蓝色水晶柱。足有三层楼高的霓虹灯管上闪烁着“四季大酒店”五个大字,远远看着格外耀眼。
酒店共有八十多间豪华客房及套房,一至三层是餐厅、酒吧,四至十五层是客房,顶层是一个占地两千平方米、不对外营业的私人会所,包含一个二十五米长的室内恒温泳池,是星市万人瞩目的酒店、顶级奢华的标志。
这里是湘省省会城市最高档的酒店,朱飞鹏只不过是个普通刑警,竟然有实力在这里请客?
周巧秀看出她的疑惑,贴心地轻声解释。
朱飞鹏的父母八十年代辞职下海,赚了不少钱,原本想培养他经商,没想到朱飞鹏从小到大的梦想就是当警察、抓坏人,拗不过他的执着只能由着他考进公安大学,毕业之后分配进市公安局,当了个月工资只有七、八十块钱的刑警。
朱家父母舍不得独儿子吃苦,每月给他两千块零花钱,朱飞鹏为人豪爽经常请客,这一回借着庆功的机会把赵向晚拉进小组一起吃饭,既是感谢也是结交。
许嵩岭哈哈一笑:“赵向晚,我们这回可都是沾了你的光,头一回进这么豪华的大酒店吃饭。”
周巧秀抿嘴笑道:“朱飞鹏的母亲是这家酒店的经理,吃饭有折扣,反正在哪里都是吃,不如肉烂在锅里嘛。”
三人说说笑笑走进酒店大堂。
纯白色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水晶吊灯晶莹剔透、炫彩夺目。东面最大的宴会厅正在举行什么活动,大门敞开着,悠扬的小提琴音乐响起,衣香鬓影,身穿制服的侍者穿梭期间。
门边立着海报,素色的纸板上写着龙飞凤舞几个字,艺术感十足。
——季昭个人画展。
墙上挂着一幅油画,赵向晚一眼便被这幅景物图所吸引,慢慢走近。
稻田金黄、茅舍低矮,田埂边开着粉紫色的野豌豆花,有农人在地里劳作,阳光下稻穗、草叶泛着各色的光,画面笔触极为细腻,透着无限生机、浓浓野趣。就像是用照相机拍下来之后放大了一般,纤毫不差,逼真得令人赞叹。
凑近细看,农人挥舞的锄头、稻穗上的谷芒、野草上停留的蜻蜓,细节处真实得仿佛身在其间。
赵向晚虽然没有艺术功底,但却生在乡间,对画上的一切太过熟悉,看到它就像是回到老家,不由得心生欢喜。
许嵩岭询问服务员:“你们酒店还搞画展?”
服务员受过训练,态度殷勤而热情:“这是我们酒店季总举办的,今晚是答谢宴。季少从小学画,十六岁就开始办个人画展,是位天才呢。”
周巧秀“哦”了一声,“季昭,报纸上夸过的天才画家,开创超写实流派,没想到是季总的公子。”
听周巧秀这么一说,许嵩岭也想了起来,脱口而出:“哦,那个自闭症画家啊。”
周巧秀瞪了他一眼,示意他慎言。
许嵩岭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这里是季家的地盘,四季酒店老板季锦茂就这么一根独苗,直接说人家儿子的毛病的确不太好。季昭,自闭症天才,过眼不忘,能将见过的画面真实完美呈现。当时看到这个报道的时候我还在局里开过玩笑,说如果能够引进公安局当模拟画像师,那就牛了。】
听到许嵩岭心中所想,赵向晚微微一笑。季昭是星市首富季锦茂的独儿子,哪里会到公安局当个画像师?许队这是一心扑在事业上,想想罢了。
宴会厅里音乐声渐歇,镁光灯爆闪,人群喧哗起来,掌声雷动。
许嵩岭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看向宴会厅前方被人群簇拥着的年青人。
白衬衫、卡其裤,白晳的皮肤像精美的瓷器,细腻、柔软、光洁,纤细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抬起,配合着手腕渐渐收拢的弧线,美得令人心颤。
光是一个侧影,就聚集了会场所有人的目光。
“季锦茂有个好儿子啊,年纪轻轻已经是国内知名的画家。”
“不光是画得好,人也长得俊。”
“听说美院想聘他当讲师,他不肯去。”
“嘁!季家有的是钱,哪里还需要他出去上课赚钱?”
受邀参加画展答谢宴的人,非富即贵,有各路政要、商界名流、媒体记者,还有文艺界大师,全是星市有名望的人。
大家集体忽视季昭的自闭症,纷纷夸赞着他的成就。
季锦茂穿一件黑色锦缎起暗色花纹的唐装袄子里,胖乎乎、笑眯眯,似一尊弥勒佛。听到众人夸儿子,心里美得像喝了蜜一样,笑得合不拢嘴。
季锦茂说了几句开场白。
底下掌声一片。
一直低头不语的季昭终于抬起头,露出一张俊秀得令人嫉妒的容颜。
脸庞微长,头发黑、乱、蓬松,刘海遮住眉毛,浓密如扇的睫毛,眸色似墨,眼神干净清澈,漾着波光,嘴唇丰润,弧形优美,给人一种清冷傲然的感觉。
众人为他容光所慑,鼓掌声、说话声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发自心底的遗憾——这么漂亮的人,怎么就得了自闭症?
就连站在门外的周巧秀都忍不住叹了一句:“这孩子长得真好看,唉……”
赵向晚的目光在季昭身上停留片刻,隔得远了,听不见他内心所想,可是那低垂的眼帘、紧抿的双唇,能让人感觉得到他的不开心。注目与簇拥、赞誉与鲜花,这些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吧?
不想再看,赵向晚轻声说:“周老师,许警官,我们走吧。”
走过铺着红底金花地毯的走廊,落脚柔软,一丝声响都没有。
朱飞鹏请客的地方在四季大酒店的宝瑞厅,包厢装饰得十分奢华。厚重的红色地毯,橡木雕花家具,中央有一个小小舞池,角落里摆着一架白色三角钢琴,灯光投映下来,更觉得洋气十足。
朱飞鹏正带着同事调制鸡尾酒,酒柜上摆了一排花花绿绿的洋酒、果汁,玩得不亦乐乎。看到队长过来,大家都放下手中物品,恭敬地敬礼问好。
许嵩岭抬手向下压了压:“今天周末,休息时间,大家随意。”
朱飞鹏是个人来疯,笑嘻嘻地招呼着许队、周老师坐下,将一杯表面飘着一片柠檬片的橙红色液体递到赵向晚手中,怂恿着说:“来,尝尝我调的饮料。”
【试试赵向晚的酒量怎么样,Whisky Toddy,威士忌加砂糖、柠檬片,后劲足得很,嘿嘿。】
赵向晚没有接:“给我一杯可乐吧,我沾酒就醉,何况还是威士忌。”
许嵩岭一把夺过朱飞鹏手中的玻璃杯:“赵向晚还在读书,不能喝酒,你小子坏得很呐,敢拿威士忌冒充饮料。”
所有人都哄笑起来。
“小师妹能看穿你的小伎俩,谁也别想骗她。就你这点能耐,还想把鸡尾酒说成饮料哄她呢。”
“可不是,她连汪乾坤的旧案都能揪出来,你还敢在她面前说谎?”
“咱们重案一组这回能够在彭局面前扬眉吐气全靠小师妹帮忙,小朱你今天请客不就是为了感谢她吗?怎么上来就骗她喝酒。”
朱飞鹏不好意思地从酒柜那边拿起一大瓶可乐倒在玻璃杯里递过去,讨好地说,“来来来,喝可乐。”
他又递了一杯给周巧秀,陪笑道:“周老师,您也喝可乐。”
何明玉开着玩笑:“向晚你只管喝,喝多少管够,今晚朱警官请客。”
赵向晚低头喝了一口可乐,饮料滑过喉头,一丝碳酸气泛上来,和喝惯了的农家茶不一样,很新奇的感受。
人到齐了,开始上菜。一道一道的菜肴送进宝瑞厅,香气弥散开来,让人食指大动。
朱飞鹏解释着:“我不知道赵向晚你喜欢吃什么菜,能不能吃辣,所以胡乱点了十菜一汤,毛氏红烧肉、剁椒鱼头、血鸭、腊味合蒸、文思豆腐、狮子头、脆皮叉烧、烤乳鸽……”
四季酒店的厨师除了湘菜师傅外,还有粤菜、川菜、鲁菜、淮扬菜师傅,另外还有米其林西餐大厨,天南地北、不同口味的人都能吃得心满意足。
服务员将一盅佛跳墙放到赵向晚右手边,何明玉冲她挤了挤眼睛:“这是四季酒店的招牌菜,每天只炖三百盅,朱师兄这回下血本预订了九份,你赶紧尝尝。”
赵向晚揭开盖子,舀起一勺浓汤放到嘴边,异香扑鼻。再一尝,当真是千般滋味尽数聚于舌尖,鲜美得令人心情瞬间愉悦。
许队一声令下,开启餐桌上大快朵颐的好时光。
刑警们身体素质好、平时工作强度大,难得来到高档酒店吃饭,个个撸起袖子直呼要吃个回本,场面十分热烈。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宝瑞厅的大门猛地被推开。
一名三、四十岁的女人,容貌秀丽,穿一袭职业套装,盘发、短裙、高跟鞋,精干利落。此刻她脸上满是焦急,快步而来。
“小鹏,你在这里真是太好了,这回你可得帮帮妈妈!”
一见到这个闯进来的女人,朱飞鹏屁股上像安了弹簧一样站了起来,快速迎上去:“妈,怎么了?”
朱飞鹏的母亲名叫卢曼凝,是酒店经理,她看到儿子,一颗急跳的心方才平稳一些,急急地说:“季昭不见了,季总已经派人把酒店所有出口封住,你得帮我找人。”
季昭不见了?
许嵩岭与周巧秀交换了一个眼色,跟着站起来,走到卢曼凝身边,沉声问道:“不要慌,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仔细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