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江月这话说完,许氏和秦氏顿时都变了脸色。
只是许氏的脸色是变得越发白了几分,顿时拉上江月的手轻轻摇了摇,表示了自己不赞同,并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再往下说。
而秦氏则是下意识地咧了咧嘴,后头又觉得大喇喇笑出声不合适,连忙止住笑,故作一副愁苦模样道:“两家亲事岂同儿戏?你这孩子,张口就说退亲,实在是叫人措手不及……不过结亲不是结仇,讲究的就是个你情我愿,既阿月已经不满意这桩婚事,那么等我儿从县学回来,我就领着他来上门退亲!”
说罢秦氏立刻起身告辞,一副生怕江月反口后悔的模样。
许氏则也略显慌乱地跟着起身,让秦氏留步。
无奈秦氏跟突然耳聋了似的,根本不听许氏所言,逃命般几大步就出了堂屋,快步迈出了江家老宅的大门。
许氏再心急,也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追出门去——毕竟村子不大,很容易就遇到相熟的村民,若是让人问起,那真的是把自家女儿的脸面往地上踩了。
“你啊,怎么轻易就说出退亲的话。”许氏无奈地看着江月,到底心疼她,这会子都没舍得说一句重话。
江月道:“您没看我刚提一句,那秦氏立刻就应下了?显然这是她本就打好的主意,因此才那么顺当的借坡下驴。”
许氏如何不知道这个?
方才她哭也是半真半假,一来固然是对宋家的做派感到心寒,二来则是故意示弱,好让秦氏不敢开口提退亲,只敢说把入赘改为出嫁,免得落下欺负她这新寡的口实。
许氏轻叹道:“你说的我哪里不知道呢?这要是从前,秦氏敢这般堂而皇之的登门,说那些让人难堪的话……我跟你爹肯定二话不说直接退亲,另再为你寻合适的人选就是。可是儿啊,秦说的话虽难听,但咱家的境况确实不能跟从前相提并论了。百日的期限,可只剩下一月左右了。若这一月之内不成婚,你身上带着孝,便要再等三年。”
江月是真觉得没有什么成婚的必要,像在她那个世界,从来都是实力为尊。
哪儿有女子一定得依附男子过活的道理?
不过人的想法总是受到自身经历和所受到的教育所局限的,江月也没有直接讲明自己的想法,而是试探着问道:“我不成婚不行吗?爹不在了,往后我来支撑这个家。”
许氏怜惜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这孩子说的什么傻话。你拿什么支撑门庭?”
江父是个难得的好丈夫、好父亲,多年来家中所有事务都由他一手包办,不让妻女多操半分心,只需要躲在他这棵大树身后,无忧无虑地过活便可。
也是因为这个,他们这一房在失去江父这个顶梁柱之后,才会立刻败落下去。
所以别说刚过十六岁的江月,连许氏这年过三旬、已为人母的,都看不到未来的半点方向。
言语间不觉几次都提到了江父,母女二人的谈话内容骤显哀伤,气氛也凝重起来。
正在这时,就看宝画用圆鼓鼓的屁.股顶开了堂屋的布帘子,弓着腰、背对着她们母女二人吭哧吭哧地拖进来一个巨大的炭盆。
等她好不容易进了堂屋,看清秦氏已经走后,一边喘气一边道:“这亲家太太恁的事儿多,先是惹哭了咱家夫人,又非拉着咱家姑娘说话……这怎么屁股还没坐热又走了?没得浪费这么多好炭!”
这丫头实在过了头,许氏让她去搬个炭火足的炭盆来,免得还在病中的江月又染了风寒。
她就找来了家里最大的铜盆,放上足足的炭火,势必不让自家姑娘有半点感染风寒的可能。
这会子看到秦氏走了,这炭盆也就没有必要了——江月要是觉得冷,大可以回屋去热炕上躺着。
现在的江家虽落魄了,却也不至于买不起普通的炭火。但许氏和江月惯常用着的乃是价格昂贵、没有半点烟尘的红萝炭,现在剩下的这点还都是从京中带来的。
等到这点用完了,后头再想用这种好炭,那却是没有了,就只能买平价、易生烟的黑炭了。
想到这儿,宝画心痛得整张脸都快皱在一处了。
这丫头宝里宝气的一番行为,倒是惹得许氏和江月都不禁面上一松,带起了几分笑意。
察觉到许氏和江月都看向了自己,宝画脸上一臊,忙岔开话题道:“方才听了一耳朵夫人和姑娘说话,夫人别不信姑娘,咱家姑娘可有大造化呢!”
前头她就是为了和许氏说这件事才去到她跟前的,如今也憋了好一会子了。
宝画说着彻底放飞起来,连说带比划的,把江月在医仙谷得到医仙传承的事儿说给许氏听。
在江月自己编纂的那个版本里,是她在独自一人在山中做了个梦。
眼下到了宝画嘴里,就是她跟着江月上了山,就察觉到天有异象,风云突变,而后看着自家姑娘突然倒下……
于是一个本没有人证的谎言,骤然变得可信起来。
许氏听完,惊诧道:“方才我觉得胸闷气喘,阿月在我背后揉了半晌,我就觉得舒坦了许多。我还当是我多想,原来竟是真的阿月无师自通了医术?”
话都说到这儿了,江月自然顺势道:“娘想的不错,我方才为你揉按的乃是背部的膏肓穴,此处主治咳嗽、气喘、肺痨等。配合这里……”
说着,她又伸手在许氏身上点了两处,“配合尺泽和肺俞两穴,效果更甚。”
许氏的呼吸越发平稳,再没有胸闷之感,自然也就更信了几分。
江月又接着道:“我如今会了医术,往后凭本事吃饭,您还觉得我说支撑门户这句话,是空话吗?”
许氏颔首道:“我儿得医仙庇佑,往后必然是前途坦荡。可……可你父亲留下的东西,我实在是不忍心让那些都便宜了旁人去。”
本朝女子的地位比从前高上许多,相传是开创盛世的那位圣祖皇帝幼年时曾沦落在外,被一妇人收养,悉心教导,养育了数年。
等到圣祖继位后,感念其养母的恩德,便更改了许多陈旧法规了,让女子也能做营生、立女户,靠自己过活。
可惜到底这世界是男人当权,因此等到圣祖百年后,许多法规条例又被慢慢地修改回去。
但已到底比前朝数代好的太多,例如江家眼下这个境况,在前朝若是户主去世无子,其女又没有招赘完婚的,便会被立刻定义为绝户,由族亲刮分家产。
而本朝现在的律法则是其女只需要按着风俗在百日内完婚,则能继承全部产业。而若是其女出嫁,则财产由其女和夫家共同继承。
这也是秦氏上门提议说要把入赘改为出嫁的一层原因——江月嫁去宋家之后,也不会失去继承权,反倒是宋家能得到更多好处。
当然了,时下都已经知道他们二房没落,而宋玉书在秦氏眼里更是有无尽造化,早晚要平步青云的,因此那点家财跟退婚相比,秦氏更属意后者。
眼下距离江父去世已经过去了五六十日,百日完婚的期限只剩下月余时间。
若退了宋家这门亲事,到哪儿再去寻一户合适的人家呢?
总不好再降低标准,仓促间寻个更配不上自家女儿的来滥竽充数,那更是要害了自家女儿一辈子的。
所以许氏才那般不赞同退亲。
而江月跟她的想法则不同,钱财于她而言不过是身外物。
更别说江父辛苦半生积攒的家业早就赔付的所剩无几,连京中的田地宅子都一并贱卖出去了。
眼下唯一还能称得上家业的,大概也就是江家二老剩下的那点祖产——一间不得变卖和转让的小饭馆。
那小饭馆的地段和大小很是一般,不然当年也不会连供养一个读书人都十分吃力。
连带着后头江家大房发家之后都看不上这么一点蚊子腿似的营生,所以老太爷才给了江父继承。
但此时江月却说不出‘那点祖产不值什么银钱,自己能带着许氏过上更好的生活’这样的话。
因为连江月这对凡间银钱都无甚概念的医修都能想到这一层,许氏自然也能想到。
许氏口中的继承家业,则也不是指实际的那点东西,而是一份传承,一份‘江父虽然故去、但她和女儿仍然照着江父的遗愿那般好好生活’的念想。
若她不是换了个芯子,而是原来的江月,大概也会和许氏秉承着同样的想法。
她总不能顶着原身的身份再活一遭,承了江家人的恩德在先,后头却去做那违背原身本意的事儿吧!
许氏说着话,情绪不由又激动了几分,又是一阵胸闷气喘。
江月那凭空多出来的医术既已过了明路,见状便立刻伸手搭上许氏的脉。
许氏的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居然是女子妊娠后特有的滑脉!
也难怪她频繁的胸闷气促,情绪起伏甚大。
这下子江月是更不敢刺激她了,立刻应道:“您莫着急,宋家的亲事退就退了,真要同那样居心叵测的人家结亲,虽解决了眼前的困境,但往后必有无穷尽的麻烦……至于咱家的家业,您也不必担心旁落他人之手。一月之内,我再另寻一个赘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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