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又是一记动人心魄的响雷。
身后呼唤刚止,人群中传来声声压抑着的议论,混着雨点,虽听不真切,却足矣在心中掷地有声。
“你们看,她身上穿着的是不是妾室的喜服内衫啊......”
这话一出,回应他的只有稀稀落落的雨声与耳畔风过。
似乎没有人敢对此过多议论。
叶家此时的身份太过敏感,若是谁与之有所交集,恐怕要担上连坐的风险。
这群人虽然都是达官显贵子弟,平时也随心所欲,没有规矩惯了,但涉及这种生死攸关的大事,大家还是心照不宣的能避则避。
说话那人被这么冷待,显然心有不服,于是接道:“我看十有八九就是,前几日我与梁世琛饮酒作乐时还听他说呢,不日后他就要新添一位侧室了,说不准就是这叶大才女呢!”
“原以为她有多清高呢,这不家道一中落还是要走上攀附男人的命。”
最后这句话用的音量极小,很快就被淹没在雨中,但很显然,尽管声细如蚊吶,前方那道与人群逐渐分离的身影依言还是顿住了脚步。
他左手执伞,伞面素雅,上面画着几朵艳红的寒梅,经过雨水的洗礼似乎更显娇俏,与他这身清逸的气质背道而驰,却毫不显突兀,反而平添许多贵气,雅贵之感油然而生。
伞身下的阴影遮住了他一多半的面容,只露出那高挺的鼻梁与厚薄相间的唇。
“景知!景知!雨下的这么大你要去哪啊?!”
呼唤带着阵阵回音,在狭庂的街道上回荡。
而那道身影却像未曾听到一般,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
四周似乎变得悄然无声,只剩他腰间别着的那把折扇,玉坠随着走动发出叮当碰撞。
清脆而有力。
剩下的那几人不知何时已经悄声先进了映月楼。
偌大的巷间此时只剩下她二人。
在大雨瓢泼的寒夜,先前被风雨逐渐冲刷掉的呼唤不停地在叶清漪脑海中回荡。
那一声声“景知”仿佛敲打在了她心上,令她四肢僵直。
她望着离她越来越近的身影,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若说梁世琛是京城第二纨绔,那第一纨绔的位置李景知当仁不让,非他莫属。
李家并不算簪缨世家,但李景知的父亲定国公在前朝宫变时护佑当今圣上有功,成了开国的大功臣,更是在新帝登基时让长女坐上了中宫元后的位子,自此,李家地位便如日中升。
有了国丈这一身份,李家的儿郎入仕变得更加方便,可惜好景不长。
自打李家长子在赴任路上摔断了腿之后,李家再无辈出人才,只倚仗着国丈的身份在京中立足。
也幸而皇后娘娘备受皇恩,多年未曾失宠,李家这才一直不曾淡出人们的视线。
李景知便是借着这浩荡皇恩,借着他小国舅的身份,在京城胡作非为。
他在李家排行第四,听说早年也是一个少年有成,才华横溢的杰出之辈。
当初圣上看过他写的文章后更是毫不吝啬赞誉。
“腹有千点墨,字字珠玑落。”
其风采毫不输那群常与文墨共舞的诗人。
可自打他十四岁那年大病初愈后,整个人就像换了个芯子,全然变了样。
斗鸡遛狗,不学无术,整日里跟着他那群狐朋狗友在勾栏瓦舍厮混。
若说梁世琛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做的事都明显至极,倒也不算太过棘手。
可这位小国舅所作所为偏偏叫人抓不住把柄,一群老文臣想要借此参上一笔都无从下手。
他从不曾强.占良家女,只混迹在花楼之中,后院更是空空如也。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是人们对他的戏言。
他从不亲自与人争执,但鸡飞狗跳的京城,一定会有他从中挑唆的浓厚笔墨。
待秋后算账时,他又两手一摊,耸肩耍滑。
“本国舅这不是没动手吗?”
一语便能让人气得吹胡子瞪眼,拿他什么法子都没有。
久而久之,李景知与梁世琛都成了邺京人唾弃的无能之辈。
叶清漪家风严厉,她也向来不喜这些纨绔子弟,连带着对这一帮人都委实没什么好感。
她不敢耽搁太久,身后那群人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追上她。
可偏偏刚逃离了狼窝,又误入虎穴。
叶清漪倒是要看看,这位“声名远扬”的小国舅抛下一众人究竟想做什么。
她刚要撑着地面起身,月白色的袍角已经不知不觉出现在眼前。
如今离近了叶清漪才看清,他身上穿的这颜色并非如玉般的瓷白色,反而像是暗银,没那么明亮,却比白色要尊贵许多。
袍角还绣着层层纹路,是京城男子衣上正流行的样式。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雨似乎也下得小了许多。
叶清漪看见面前的男子被伞面遮住的半张脸逐渐变得清晰。
那原本被他高高举起的油纸伞,此时此刻,落了一半遮住了叶清漪的发顶。
一把伞,将空间划分成毫不干连的两部分。
伞外是连绵不绝的浠浠小雨,伞内是绝尘夺目的画面。
在烟雨迷蒙之下,叶清漪的视线似乎也被这种氛围所影响,看着李景知的脸仿佛上了一层薄雾。
那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好像倒映着她的身影,稀薄的微光将他面孔衬得柔和。
叶清漪神情逐渐恍惚,被雨水打湿的身体开始变得发烫,脑袋也晕乎乎的不大清醒。
正迷惘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递到了她眼前。
“倘若叶姑娘无处可去,不妨跟了我。”
清朗如月的嗓音,带着少年人的意气与风发,语调在寒夜中温暖又轻柔。
叶清漪下意识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堪比三月桃花的瞳眸里似乎闪着某种她看不懂的情绪,隐约中带着光,带着一丝让人容易忽视掉的期盼。
李景知嘴角噙着笑,却并不让叶清漪觉得轻浮,反而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信任感。
他笑时脸颊酒窝深陷,让人不知不觉想要去靠近。
他笑得太过真诚。
叶清漪眼一眨,仿佛被这神情所烫到,迅速垂下眸。
她注意到李景知袍角与袖角上都沾染到了泥污。
白中带着黑,格格不入。
远处灯火阑珊,身后脚步声逐渐接近。
鬼使神差的,叶清漪缓缓伸出右手,指尖虚搭在了李景知掌心。
冰凉的指尖被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强烈的刺激传遍全身,两人不约而同身子俱是一颤。
被雨水浸泡得有些发暗的红色袖袍随着起身的动作剐蹭到那银白一角,瞬间沾染上了脏污。
叶清漪心下一惊,像是被刺激到了一般连忙抽回了手。
不知为何,她心中突然有一种染指了神袛的错觉。
叶清漪十六年来从未如此狼狈过。
私心让她想要逃避,她不想被人认出来,也不想真的成为仰仗他人鼻息而活的后宅女人。
方才那帮人说的话叶清漪听了个大概。
她自诩清高,才情横溢,若不是家父获罪入狱,至今未能查明,她理应嫁得不会太差,何至于沦落至此。
比起梁世琛,李景知也没比他好多少。
她没必要硬往火坑里跳。
想到这,叶清漪低着头欠身朝李景知行了一礼,她未曾再抬头看他一眼,语中疏离。
“多谢小国舅的赏识,只是清漪着实与小国舅的身份不匹配,自知配不上,便也不再叨扰,就此别过。”
说完,叶清漪再次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里。
那道毅然离去的背影与多年前的女孩逐渐重叠,灼热了李景知的眼。
他下意识伸出手,虚空一抓,却什么也没能抓住。
李景知只撑着伞望着叶清漪的背影,朝她扬声喊道:“映月楼三楼最里间,只要提了我的名字,自然会有人肯出手帮助姑娘!”
音落,李景知看到那倔强的身影停滞了一瞬,随后扭头转进了映月楼,邺京城内规模最大,亦是最繁华的花楼。
末了,李景知摸了摸别在腰间那柄折扇,感受到玉坠在手上冰凉的触感,他又回想起方才握着的那只青葱如玉的小手。
“看来是一点都不认得了......”
苦笑溢在嘴角,李景知正要抬步跟上,身后徒然响起一阵高呼。
他回眸遥遥望去,果不其然,是丞相府里的侍卫长,梁世琛最忠实的下手章邯。
李景知目睹着他带着一众人跑到了自己面前。
一群粗人不管什么干净美丑,脚步很重,雨水四溅,停在李景知面前时带了些泥水沾到了他银白色的锦袍上,顿时,他神色不虞,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连忙后退一步,腾出来的那只手略带嫌弃,俯身拍了拍衣裳。
章邯自然注意到了李景知的举动,只装作睁眼瞎没看见的样子,率先开口问道:“拜见小国舅,章某奉我家公子之命,特来捉拿府中刺客,不知小国舅可曾见过一个身穿红色衣服的女子?”
一口气把话说完,章邯这才松了口气。
若不抢占先机,让李景知夺得了话语权,这人能就着把他衣袍弄脏的事说上一整夜,磨磨唧唧叫人心烦。
果然,如今被章邯这么一打岔,李景知全然忘了那点不愉快,空出来的手若有所思摩挲起下巴。
就当章邯以为李景知能知道些什么的时候,他突然神秘兮兮凑上前,那双瞳眸亮的惊人。
“章侍卫,你要找的那女子......长得好看与否?”
章邯:“......”
“哎,你若不说,我哪知道我见到的究竟是不是你要找的,毕竟本国舅认识的喜欢穿红色衣服的美人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章邯?章邯你往哪走啊!本国舅话还没说完呢!”
章邯沉着一张脸,懒得再去搭理身后那个正在原地跳脚的纨绔,将手下分了两批,一队沿着这条街继续往前搜查,另一队则由他亲自带领,去映月楼里会一会。
毕竟这边,似乎只有这一处能用来藏身的地方。
章邯正打算带着人往里走,肩膀突然一沉,他侧头望去,是李景知勾上了他的肩,脸上还挂着吊儿郎当的笑容,像是早就看穿了他一般,笑得深诲莫测。
“章邯啊章邯,你早说是想来这找姑娘的不就完了?居然还拿捉刺客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来诓本国舅,你放心,今日之事,本国舅保证只有你知,我知。”
说完,李景知还郑重的拍了拍章邯的肩膀,颇有义气。
章邯只觉得太阳穴突地一跳,一把挥开李景知的桎梏,毕恭毕敬回道:“还望小国舅莫要再胡搅蛮缠干扰章某正事,否则日后我家公子问起责来,休怪章某拿小国舅顶罪。”
话落,章邯立马带人走了进去,步履带风,时不时还回头看一眼,生怕李景知再跟过来。
看着章邯与映月楼老鸨沟通的身影,李景知轻蔑哼笑,手中的伞被他收起,随意扔在了一旁。
明亮的灯火,照映着他眸中晦暗不明的情绪。
“可不就是要日后来问责吗。”
毕竟叶清漪这个人,他保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