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到房间时天色已黑,莫齐轩点燃灯火,姜翎立刻变了出来,暗自松一口气。
方才她一直紧张地收敛气息,还好那群人的修为都不高,没能发现她的存在。
想到这,她忽然看向莫齐轩:“他们真的打断过你的腿吗?”
莫齐轩垂着眼睫,说:“是。”
“真是太坏了!”姜翎愤愤不平。
骂完犹觉不解恨,补充一句:“死有余辜!”
这四个字说得一板一眼,仿佛是她能想出来的最恶毒的骂人之辞。
莫齐轩忍俊不禁:“多谢彦竹关心,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谁关心你了,我只是看不惯他们仗势欺人!”姜翎哼了一声。
莫齐轩温声道:“好,那也谢谢你。”
姜翎看看他,又问:“对了,那个脸上带疤的,是什么人?”
莫齐轩一愣,听到她解释说:“他一直在偷偷看你,感觉不像什么好人,你要小心。”
沉默少顷,他答道:“他叫莫誉,以前是我的朋友。”
“那后来呢?”
“后来,他背叛了我,我现在落得这种下场,很大程度上都是拜他所赐。”
“……然后呢,然后你就这么放过他们,一直到了今天?”姜翎长眉蹙起,审视着面前的少年。
他温和俊秀,眉目低垂,丝毫不见锋芒,全然看不出书中描写的影子。
她情不自禁加重语气:“他们如此欺辱你,难道你就只会忍耐吗?你有筑基中品的修为,并不比他们差。”
莫齐轩漆黑的眸子如同死水,平淡开口:“如果这个府里,处处都是你的敌人呢?”
姜翎怔住,没有再说话。
她当然能够理解。
从一开始莫与善出现的时候,从她想起自己在宫里的日子之时,就再也无法对莫齐轩说出任何责怪的话。
因为纵使回到从前,再度面对那些曾落井下石欺负她们的人,她也未必能够应对。
或许她只是无法面对这样的莫齐轩,面对这个在本该意气风发的年纪,被硬生生磨平了棱角的少年。
也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现在的莫齐轩还仅仅只是莫齐轩,毁灭九州、成为最强,那都是太遥远的事。
莫齐轩见她不语,露出一个极轻极淡的笑容,神色忽而变得落寞:“不过,如果我再强一点,或许就不会像现在一样了吧。”
“你……”姜翎张了张嘴,想要安慰他,却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道:“别担心,你一定会变强的。”
莫齐轩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脸上,带着不同以往的迷茫和怅然,将双眸锐利的弧度都衬得柔软可怜起来。
“真的吗?”他轻声问。
姜翎说:“当然,你要相信自己。”
“好。”莫齐轩的声音低柔平缓,“我相信你,彦竹。”
“……嗯。”姜翎转头不看他,说,“那我就先回去休息了。”
说完不待对方反应,就消失在原地。
可哪怕是呆在泰阿里,她还是无法入眠,脑子里一直回放这几日发生的事。
她真的能相信莫齐轩吗?
哪怕明知他会变成一个残忍的刽子手,一个为了权力献祭一切的疯子,她也可以相信他吗?
一直过了很久,姜翎才在困惑中渐渐睡去。
此时的房间内,莫齐轩迅速洗漱之后,却并未如往常一般立刻入睡,而是坐在床上安静地调息体内灵气。
过了很久,他才睁开双眸,从床头的盒子里取出一本名为《九州剑灵志》的书,轻巧翻至其中一页。
上面写着:
泰阿剑灵,修为可至化神,不通人智,冷厉阴毒,好杀戮,唯遵剑主莫慎之令。通晓剑法,阅遍仙书,有过目不忘之能。盖因莫慎游历四方,所得剑谱多遗散,遂以剑灵为器,刻录经书,以备所需。
指尖抚过磨损的字迹,他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脸色在灯光下晦暗不明。
还差一点。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室内,细小的尘埃在窗前清晰可见。
姜翎头疼地变出仙剑,拿眼一扫,没看到莫齐轩。
昨晚又做噩梦了。
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在莫齐轩没找到她之前,那些日复一日的噩梦就曾屡次令她惊醒。
她轻叹口气,坐到桌前将铜镜摆正,磨损严重的镜面映出一张雪白的脸。
还是她前世的样子,黑发碧眸,左眼尾一粒小小的泪痣——在曾经,这被认为是不详的象征。
那一年,她的美名传满天下,后来匈奴单于入朝觐见,更是点名要让她和亲。
她的皇弟,才即位不到一年的新皇,在大臣的胁迫下嗫嚅着对她说:“阿姊,请成全我这万里江山吧。”
“能为陛下分忧,乃姜翎之幸。”她回答完毕,平静地转身离开。
这是公主的职责,她从来就不打算逃避。
于是她安然等候着一切,看着宫人为她准备嫁妆,看着侍女为她缝制嫁衣。
可惜她还没来得及披上盖头,江南的叛军就打进了皇城。乱臣贼子无不将她视为囊中物,关于她的传闻换了一拨又一拨。
而年仅十三岁的新帝,死到临头也不忘对她说:“阿姊,为免辱没皇室名声,这两件东西,请你选一样吧。”
那是一杯鸩酒,和一条三尺白绫。
姜翎选择了后者。
……
“吱呀”一声,木门被人推开,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姜翎睁开双眸,没有回头,在镜子里看到了莫齐轩的脸。
少年略微俯身,低声问:“彦竹,你不高兴吗?”
姜翎心想,要是你上辈子死得那么惨,你也不会高兴。
张口时却只淡淡解释说:“没什么,灵力不足,有些乏力罢了。”
莫齐轩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转身朝门外走去。
姜翎继续坐在那里发呆。
过了会,少年不知为何又走回来,这一次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是伸出右手摊开掌心。
在那里躺着一颗包装完整的糖果,是姜翎从没见过的样式。
他说:“吃颗糖吧。”
“你……”姜翎心绪转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能问出口。
她的目光落在这颗糖上,任由他维持这个姿势,久久未曾言语。
他好像不太会哄人,姜翎想。
但是……
她伸手把糖拿走,指尖触及少年温凉的手掌,像一片羽毛在心口掠过。
——但是啊,这家伙也还不算太坏。
在短暂的静默中,她想起了一些往事。
幼年时她与母妃住在偏僻的宫殿里,那时候她们身份低微,吃不到什么好东西。可是母妃总能变戏法一般在她哭泣时拿出糖果喂她,哄她开心。
后来母妃一门心思扑在皇弟身上,糖果的味道,渐渐被抛之脑后。再后来她遇见太多的人,那些人舌灿莲花,献殷勤能献出百般花样,可她只觉得身上的枷锁越来越重,再没有吃颗糖就能破涕为笑的时光。
想着想着,姜翎微微一笑。她抬头看着少年沉静的容颜,并没有把糖吃下。
她说:“我是剑灵,没有味觉也没有痛觉,一切都只为了战斗而生,更没有进食的必要。”
莫齐轩的表情有点惊讶,但他说:“抱歉,是我考虑不周,那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可以随时跟我说。”
姜翎说:“暂时没有,别管我了,你去练功吧。”
莫齐轩应声,拿起剑转身出门。
姜翎的掌心慢慢收紧,把那颗糖收到了芥子袋中,妥帖地存放在角落里。
不过莫齐轩并没有在院中练剑,反而走出了莫府,等他回来时已是当天傍晚。
姜翎本坐在房里看书,听到声音抬头去看,却发现他的衣裳沾着水渍,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药草味。
她奇怪道:“你这是去哪了?”
莫齐轩轻描淡写揭过此事:“回春堂有个大夫要我帮忙,所以费了点时间。对了彦竹,外面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姜翎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点头道:“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有人在监视你。我刚刚在屋子外设了层结界,所以他们听不到我的声音,但平时你要多加小心。”
莫齐轩微微冷笑:“是家主的人,大概还没对我放下怀疑。过几天自然会消失,彦竹不必担心。”
姜翎说:“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你自己看着办就好。”
莫齐轩轻轻一叹,愧疚道:“真是抱歉,若是我再强一些,也许就能给你一个光明正大出现的身份了。”
姜翎一怔,不自在地说:“别这么说,一起想办法就是了,反正你总会变强的。”
“谢谢你,彦竹。”莫齐轩清润的眼眸注视着她,像一池粼粼的墨潭,柔软静谧。
姜翎短促地“嗯”了一下,垂下眼帘不看他。
这种眼神,分明就和昨晚一模一样,实在令她招架不住。
……
夕阳即将落下,天地一片清静。
莫齐轩走出房门,阳光照在他脸上,柔和了俊美容颜上淡漠的神色。
而房间内,姜翎正靠在窗边望向他的背影,虽看不清神情,却莫名觉得少年身形清减,于暮色中格外萧瑟。
她托着腮陷入纠结,纠结到睡梦中都看到莫齐轩拿着刀一路砍人,最后在他转身面朝自己的走来的一瞬间,心脏骤停猛然惊醒。
“……”
这梦可真不吉利。
但即便如此,当太阳再次升起之时,她还是走到正在练剑的莫齐轩面前,对他说:“先停停,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的更新在上午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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