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怕旱灾了。
此话入耳,俞县丞只觉眼中酸涩,喉头哽咽。
放开攥着的左小山的胳膊,他慢慢站直身子,缓缓道:“是啊,再不怕旱灾了。”
以指为梳,理顺头发一把抓住,从床上枕头边拿起一根蓝色发带,把头发束住。
再转入屏风后,片刻后出来,身上换了一件淡青色长衫。
这是出门的衣裳,左小山奇怪:“俞县丞,这么晚了,你要出去?”
俞县丞“嗯”了一声,眼睛在房内巡视一圈,迅速扑到衣柜前,拿出一大块棕色布铺开在旁边的桌子上。
再从衣柜里取了几件衣物随意往上一扔,然后冲到书柜前抱了几本书折回来,和衣物一起堆到棕色布上。
站定略一思索,又跑到书桌前把笔墨纸砚划拉到一起,一股脑塞到一个小箱子里,提着小箱子快步走到桌子旁边,也放到棕色布上。
最后把棕色布四角拉起,打了一个结,背起包袱就往门口走。
他这串动作一气呵成,左小山看得目瞪口呆。
这还是那个懒洋洋干什么都提不起劲的俞县丞吗?
什么时候俞县丞如此风风火火行动敏捷了?
直到俞县丞走到门口,左小山才找到说话的机会,连忙叫:“俞县丞,你干什么去?”
俞县丞闻声回头,笑道:“我去找县太爷。”
他脸上一双剑眉,黑色里夹杂着斑白,剑眉扬起,斜飞入鬓,显得神采奕奕。
双目炯炯有神,闪烁着点点精光。
额头上的皱纹衬在这容光焕发里,一点也不显老态,反而现出蓬勃生气。
和往日萎靡不振的神态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左小山愣愣看着。
俞县丞今天可真是……真是精神啊。
门口挂着一盏灯笼,是左小山进门时顺手挂上的,俞县丞抬手取下,对左小山道:“借你灯笼一用。”语毕,再不多言,拉开门闪身出去,很快脚步声就远了。
左小山愣了半晌,猛然回过神来,懊恼地一拍腿。
这可是夜晚啊,俞县丞就这么赶去水旺县,黑灯瞎火的,路上可不要摔了。
他刚才也不记得拦着俞县丞。
只怪俞县丞突然之间变得这么有干劲,让他看呆了。
这时的左小山没有想到,这么有干劲的俞县丞,他还要再看二十年。
直到他忘记俞县丞以往终日醉酒的模样,直到俞县丞干成了俞丞相,直到俞丞相临终的前一日。
一辆驴车行驶在城外的官道上,车头挂着一盏灯,光线随着驴车的颠簸摇摇晃晃。
官道已经用了多年,到处都有坑坑洼洼,本应该重新修缮,可是平阳县太穷,拿不出银钱来,修路的事就一直拖延下来。
俞县丞坐在驴车里,被颠簸得东倒西歪,可他的心却一片火热。
醉生梦死二十六年,他在今日醒了过来。
“快点。”俞县丞催促车夫。
“是,老爷。”车夫扬鞭,加快速度。
俞县丞频频往前张望,只恨路太长。
左小山捎来县太爷口信,让他明天早晨去水旺村,可他哪里等得及,连夜就出了城。
幸好别人要想夜晚出城千难万难,在他来说却是轻而易举,审核夜晚进出城门的文书这事就是他管着的,利用职务之便,他很容易就出来了。
不然要他在城里等上一夜,他真不确定自己能否熬得住。
“老爷,县太爷真的挖出水了啊?”车夫问。
“真的。”
“太好了,我二弟媳的娘家就是水旺村的,县太爷去了那里,他们马上就有水了。”车夫嗓音里满含喜悦。
俞县丞听着,心头掠过一抹疑虑。
杏子村和水旺村还罢,县太爷去过这两个村,发现地下水源不奇怪。
可是那些去都没去过的村子,县太爷又是怎么知道地下有水,并且知道水在哪儿的?
不过这疑虑一掠而过,俞县丞的心思马上转开,想着接下来要做的事。
不管如何,县太爷已经证明平阳县地下有水,可以挖出来。
只要有水,就有希望,就有可为。
即使今年时间来不及,在下一次旱灾来临之前,他也一定能把平阳县的地下水全部找出来。
驴车前行,载着俞县丞的满腔热切。
官道旁边山坡上是一片树林,一棵树上,裴言霍然睁眼,低头看向底下行过的驴车。
驴车前行的方向是水旺村。
深夜赶路,必有急事。
先前那人去了水旺村,这驴车里的人不会是去找他的吧?
是出了很重大很紧急的事吗?
裴言犹豫片刻,从树上跃下。他的身形如鬼魅,在夜色里飘然落下,悄无声息,车上的两人都没有发觉。
从林子里牵出一匹马,裴言翻身而上。
马匹口衔枚,蹄裹布,裴言一拉缰绳,马儿扬蹄向前飞跑,追在那辆驴车后面,一起往水旺村行去。
驴车继续在官道上奔驰了一里左右,到了水旺村。
一进村子,如同进了热闹非凡的集市。
本该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村子里却到处都是人语,到处都是举起的火把。
俞县丞下车来,看见村民们都在往一个方向跑,一边吵吵嚷嚷。
“县太爷给我们找水来了!”
“快走,快走!县太爷在村西头!”
“真的有水?”
“怎么不真?杏子村都挖出水啦,派人到我们这儿来帮忙。给我们村子打过井的贺师傅都认识吧?他也来了,刚还和我说话呢,说他看到县太爷挖的井里出水了,再真不过。”
“是啊是啊,真的有水。我过来叫你们的时候,县太爷已经找到地下水源,现在要定开挖的地方,从县太爷定好的地方,再一直挖到水源那儿。”
“杏子村的王大虎知道吧?我看见他了,在县太爷带来帮我们挖井的人里。他说杏子村的坎儿井就是从他家的田地旁边开挖的,水直接就流到他家田里了。”
“啊!我家的田就在村西头,要是县太爷把开挖的地方定到我家田地旁边就好了。”
“我家的田也在村西头啊!”
“我家的在东头,不过只要村子里有水,在哪儿我都能把它挑到田里。”
“是啊,就是边上的村子里有水,我都能把它挑来,不会让庄稼枯死。”
“你们知道吗,县太爷可真是神眼啊,只随便一看,就知道哪里的地下有水。”
“对对对,我当时也在场,县太爷来回走了一路,也没仔细看,就指着一处地说,水就在那下面。”
一个人稍稍压低声音:“县太爷当然是神眼了,敢说老天爷错了的人,那能是一般人吗?至少是和老天爷一个级别的。”
他的声音压得低,可是俞县丞正好走在他的旁边,听得清楚。
边上有人附和:“是啊,我们县太爷连老天爷都不怕的。”
语气中有莫名的自豪。
水旺村的村民个个脸上带笑,飞快地往村西头去,俞县丞和车夫两人跟着他们走,很快到达地头。
一大群人围着,最中央火光通明。
村民们来的时候吵吵嚷嚷,到了这儿却立即安静下来,满场鸦雀无声,人们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似乎怕惊扰什么。
俞县丞从人群外往里走的时候,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道:“就从这里开始,挖第一口竖井。”众人轰然答应,场上瞬时喧闹起来。
俞县丞走到人群的最前,一眼就看到了谢知县。
谢知县蹲在田边道路上,手中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划圈,俞县丞看过去的时候,那圈正好合拢,谢知县扔掉树枝,抬起头来。
旁边火把的光亮映在谢知县的脸上,那双眼越发神采湛湛。
俞县丞有些恍惚,以前看到的那双眼好像不是这样的,阴郁、困顿,没有这样明朗。
就在这一闪神间,那双眼灵活地一转,看了过来,谢知县拱起手,朝自己微微笑道:“俞县丞,你来得正好,这里就交给你了。”
后来俞县丞曾无数次回忆这次夜晚的相见,他总觉得,这是他和谢知县的第一次相见,而他人生的前五十年都是虚度,从这一晚才真正地开始。
再后来,他曾无数次听到这人说出类似的话。
“俞县丞,这事就交给你了。”
“俞相,这事就交给你了。”
“俞卿,这事就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