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村里,王大虎是第一个发现出水的人。
自从县太爷带人到杏子村挖井,他一有空就守在田边,看着那些人不要踩到他的庄稼。
虽然从前几天开始那些人已经离开他的庄稼地,挖到那口枯井边上去了,他还是每天在他们收工之前来盯着。
收工时是最混乱的时候,他要好好盯着,以防有人走过来踩坏庄稼找不到主。
今天在那些人收工前一刻钟,他照例蹲在田头,一抬眼就看见日渐枯萎的稻禾,不由得心中难受。
再过个十几天,稻禾就会枯死,再也救不回来,家里存粮又少,日子可怎么过得下去?
老娘七十多岁了,这一年恐怕熬不过去。
正是在伤心的时候,他听到枯井那头吵闹起来。
他开始没理睬,后来吵闹声越来越大,他就伸长脖子张望。
起先听不清楚他们在吵什么,但声音里的激动兴奋满溢而出,直向他扑过来。
后来所有的声音汇集成一个词,一浪高过一浪,震动天地。
“水!水!水!”
王大虎一愣,脑中划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下意识走到那些人挖的明渠边低头看去。
沟里有水缓缓地流过来,开始不多,但确实是水,源源不绝。
他伏到地上,伸手鞠了一捧水,捧到面前呆呆看了片刻,猛地把水泼在脸上。
清凉,像沁入了心里。
双手和着水盖在脸上,王大虎喉咙里发出似哭似笑的一声。
过了一会放下手,再看明渠里时,水越积越多,顺着沟渠流入他的田地。
他恍惚看见庄稼吸饱水分,精神奕奕地挺立起来。
快速从地上爬起,他转头就往村子里跑:“出水了!出水了!县太爷挖出水了!”
跑到半路,迎面撞上一个人,一把抓住他问:“你说什么?”
王大虎定睛一看,是村子里的贺师傅,连忙欢喜地道:“贺师傅,县太爷不是骗我们的,他真的挖出水了!”
“怎么可能?”贺师傅瞪大眼,满面难以置信,“不可能!县太爷看中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有水,你听谁说县太爷挖出水了?胡说八道!”
王大虎怒道:“谁胡说八道了?我自己看见的。你要是不信去看,水都流到我家田里了。”
说着甩开贺师傅,继续往村子里跑,一边叫着:“出水了!出水了,县太爷挖出水了!”
跑出几步,村子里有人听见,奔过来围住他询问。
贺师傅呆立原地,望望包围着王大虎的人群,又朝村头县太爷他们这几天挖井所在地的方向望去。
他觉得自己不会看走眼,那地方没有地下水,可是王大虎的神情又不似作假。
最后他一跺脚,往王大虎刚刚过来的方向跑去。
还没到王大虎家的田地,隔着老远,他已经听到喧天的欢呼声。
听着这动静,虽然没见到水,他已经确认王大虎说的是真的,县太爷果真从地下挖出了水。
他们的庄稼有救了。
而且按照县太爷的说法,平阳县地下水资源丰富,不止他们这儿有水,许多地方都有,完全可以供应全县庄稼的浇灌。
全县的庄稼都有救了啊!
自己家、隔壁村的妹夫家、三十里外的表弟家,庄稼全都有救了!
就在他往前跑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和叫嚷声:“快去看,县太爷挖出水了,王大虎亲眼看见的。”
“真的出水了,我们的庄稼不会枯死了。”
“快去快去!”
他回头一看,乌泱泱的一片人,男女老少,有些跑得快,有些跑得慢,但都在尽自己的全力,向前跑着。
那是杏子村的村民得到消息,正在往这儿赶来。
下午酉时,太阳已经西斜,距离平日收工的时间不到一刻钟,今天场上却热闹非凡,人从各处聚拢来,挨挨挤挤在竖井边,明渠旁,田地里。
谢亦云一路走过来,查看水量及水流情况。
和她的预期相符,依靠这条坎儿井,即使今后遭遇再大的旱灾,杏子村都将无所畏惧。
这点杏子村的村民也都想到了,正是因此才会越发激动。
“天啊!天啊!”有人颤声喃喃道。
太多太多的情绪堵积在胸口,不知如何表达,最后就喊出了这一句。
这只是人在情绪最激烈时的一句习惯性口语,并不是真的在喊老天爷,旁边却立刻有人接话:“喊什么老天呢?这是县太爷给我们挖出来的水,和老天爷没半点关系。”
“对对对,我们应该谢的是县太爷。”
“是该谢县太爷,隔壁平长县都求了两次雨了,老天爷还没给他们降雨,我们县太爷倒是先挖出水来了。”
“他们求什么雨啊,这些年求雨就没一次成的。”
“就是,要我说,他们求老天爷还不如来求我们县太爷呢。”
谢亦云走过,杏子村的村民不敢和她说话,可是那些议论却飘到她耳边。
她对他们口风的迅速改变毫不意外。
人们敬畏老天是因为有所求,可是人也是最实际的。
老天不应他们的苦苦哀求,若是没有她的出现,他们别无他法,会继续求下去。
但她来了,解了他们的困境,相比之下,比老天显得更可信任。
于是他们理所当然地抛开老天,转向自己这个能给他们实实在在解决问题的县太爷。
站定在田头,瞧着明渠里的水缓缓流入庄稼地,耳中听着村民们兴奋的谈论,谢亦云深深地吸了口气。
穿越过来已经八天,这些天她一直表现得胸有成竹,大局在握的样子,其实心里深处有一丝不安。
虽然已经通过各种途径验证地图的准确性,她还是怕地图有误。
若真是这样,白忙一场是小事,平阳县的民众必然更加憎恨她。
她要依靠平阳县发展力量对抗三年后的异族入侵,而民众的抵触必然给她在平阳县的各种政策实施带来很大的阻碍,效果会大打折扣,耽误发展强大起来的时间。
只有三年时间,她耽误不起。
那可是全民尚武,生而好战的厉国人啊,三年后,十八万厉国铁蹄将直扑平阳县。
在那本甜宠文里,平阳县毫无抵抗之力,厉国军队长驱直入,在城里烧杀掳掠,残暴至极。
朝廷集结三十万大军,却被厉国军队两次重创,节节败退。
最后还是因为厉国在徐州抢到了足够的物资,且本国人口少不想再损伤兵士,这才主动退出徐州地界,返回自己国家。
三年后厉国来袭之时,她要是等着朝廷军队来救,黄花菜都凉了。
她只能依靠自己,平阳县就是她的资本。
三年时间,要想把平阳县建成固若金汤的碉堡,金钱和武力缺一不可,而且是大量的金钱,以及可抵抗十八万厉国军的绝强武力。
任务如此艰巨,如此紧急,她只恨时间太少,又怎经得起耽误。
所以最好是能化解平阳县人对她的恨意,得到他们的全力配合,快速发展平阳县。
现在,坎儿井挖成,地下水流出,她终于在平阳县立稳了脚跟。
后面十几天,就是要在全县挖掘坎儿井,抢救庄稼。
事不宜迟,谢亦云立刻开始布置,吩咐跟在身边的江护卫:“我们今天不回县城,要抓紧时间把别的地方的坎儿井挖出来。”
“我们在县里转一圈,把这里挖井的人都带上。”
“每到一个地方,我做出挖井的方案,留下一些人带着当地人挖井,我带着余下的人继续到下一个地方。”
这是谢亦云早就想好的,要挖掘坎儿井的地方不止一两处,她不可能留下来等着挖好。
在杏子村挖过井的人都已经是熟练工,完全可以胜任指导者的角色。
只要她定好挖掘的地点和线路,然后把要注意的问题交代清楚,剩下的就可以交给他们。
而且她带着挖井的除了自己这边的三十七人外,其他的都是平阳县人,到了地方选择留下的人选时,可以挑出和当地有亲密关系的人,想必他们更会尽心尽力。
谢亦云又道:“坎儿井全部挖出来最少要十来天,中间都不回县衙,有什么要从县衙拿来带上的,你派几个人回去取。”
“现在去,明天早晨赶来。”
想了想,又加一句,“顺便把俞县丞叫过来。”
念着这人年纪大,七天的体力活没强逼着他干,抗命不从的帐还给他记着。
后面十几天要组织全县百姓挖掘坎儿井,需要人统筹全局和调配人马,她正好再看看这位俞县丞的能力。
七天前这人露的一手实在让人惊艳,她对这人寄予厚望。
江护卫点头应是。
该叮嘱的都叮嘱了,谢亦云领着江护卫往回走。
马上要赶去下一个地点,她先去给挖井的人员做一番动员。
站在斜坡上,面对坡下的众人,谢亦云语音激昂:“各位,因为我们的努力,原定十天完成的坎儿井,七天就完工了。”
“这是平阳县的第一条坎儿井。”
“平阳县以后会有很多坎儿井,但挖出第一条坎儿井的你们,将永远被平阳县人记住!”
众人面色涨得通红,挺起胸膛。
杏子村的村民围在四周,羡慕地望着。
这条坎儿井挖在他们杏子村,本应该由他们亲自动手。
此时站在县太爷面前,对着县太爷满眼赞赏的也应该是他们。
结果就因为他们不相信县太爷,错过了。
“各位,我们接着要赶到别的地方,教导那里的人挖掘坎儿井,抢救他们的庄稼,将会有更多的人记住我们!”
“老天爷不肯怜悯我们,不给我们降雨,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不用去求他,人定胜天!”
现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数百人,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他们仰头对着山坡上,一张张脸上都是感激和敬仰,热切地望着他们的县太爷,如同望着神袛。
他们的县太爷啊!
在他们最绝望,只能祈求老天爷,而老天爷不肯施舍一分怜悯的时候,他们的县太爷仿佛从天而降,把他们拉出困境。
县太爷说人定胜天,其实不是。
他们人再多心再齐也犟不过老天爷,老天爷不给他们降雨,他们只能受着。
是因为有县太爷,他们这次才赢过了老天爷。
这次,老天爷不给他们降雨,他们也不怕了!
他们能自己挖出水!
一年又一年的祈求,日复一日的哀恳,老天爷毫无回应,心里不是不怨的。
只是刚冒出一点苗头就被死死地压下不敢有丝毫露出,生怕被老天爷发现招致大祸。
可是现在,他们不用怕了,他们有县太爷。
不惧老天,敢说“错的不是我,是老天爷”,告诉他们“人定胜天”,即使老天爷不降雨也能自己挖出水的县太爷。
有这样的县太爷,真是安心啊。
谢亦云在坡上一挥手:“各位,我们要在十几天之内,教导全县民众挖掘出坎儿井灌溉庄稼。”
“你们有信心吗?”
“你们能办到吗?”
满场安静,只有她清亮的声音传出老远,“能吗?”
那声音中好像有无形的力量,让听到的人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撸起袖子大干一场。
“能!”一个声音回道。
“能!能!能!”所有的人都叫起来。
动员成功,谢亦云很满意,脸上刚刚露出微笑,忽然若有所觉,猛地侧头往右边看去。
一个头戴斗笠的青衣人站立在人群之后,一棵树旁。
粗壮的树干遮住他的半边身形,只现出青衣的一角和斗笠的边沿。
江护卫早就发现这人,低声在谢亦云耳边说道:“是那个人。”
谢亦云知道是那个人,早晨才见过。
按照前几天的规律,应该是在回城路过小山丘时他等在那里。
今天她不打算回城,还以为见不着他了,却没想到他找到这里来。
谢亦云蹙起眉头。
她一直没搞清楚这人的意图。
要说他有坏心,几日了都没动手,而且并不遮掩行迹,在小山丘是,现在也是。
他如果存心躲藏,凭他的本事,江护卫发现不了。
既然不是想着对她不利,又为什么要盯着她,几日都不离开。
“别管他。”最后谢亦云道。
想不明白的事暂且放着,后面再观察。
她的事情多时间紧,既然这人没表现出对她的恶意,就不需要在这上面消耗太多精力。
“是。”江护卫答应。
下一个要去的村子是水旺村,去之前,杏子村的事还要处理一下。
这时场上很热闹,有些谈论坎儿井,有些商量取水浇灌庄稼,谢亦云抬手止住喧闹,问道:“你们村长呢?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一个四十来岁身穿黑色粗布衣裳的男子上前,站在谢亦云面前,满面恭敬:“县太爷,有什么事,您吩咐。”
谢亦云微笑:“井是我们挖的,你们可没出力,现在挖成了,你们就打算白用?”
杏子村人呆滞脸:……?
心头袭上巨大的恐惧,县太爷说这话的意思是不让他们用坎儿井取水?
幸好县太爷没让他们提心吊胆太久,下一句话紧接着说出来,“你们可以用,但我有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