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王三听到元正四年皇上求雨不成,反应过来自己犯了弥天大错,谁也救不了他。

千不该万不该,说出只要心诚就能求来雨的话。

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想抵赖都不行。

这话本来没什么问题,苏老爷让他这么说,是想给县太爷扣上一个心不诚的帽子,更加引起百姓的反感。

可是这话被县太爷与皇上求雨不成的事一联系起来,他就被打入了深渊,爬都爬不起来。

竟敢质疑皇上,这是多大的罪过啊。

比较起来,他做的别的一些事反而成了微末小事。

不管是和苏老爷勾结,暗中造谣生事,还是挑拨民众,围堵县衙大门逼迫县太爷,即使被揭露后会获罪,有苏老爷的照应,也不会伤筋动骨。

等风头过去,他就能脱身。

可是现在,他是别想着脱罪了,能够不连累家人就是最好的结果。

县太爷要治他不敬皇上的罪,谁都拦不住,也不敢拦。

这一刻,他对苏老爷生起了深深的怨恨。

是苏老爷想出的这个计策,他才当众嚷了出来。

他只是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小人物,平日里在街上收收保护费,做做苏老爷不方便亲自出面的事,字都不认识几个,哪会去关心朝廷大事。

又怎么知道二十四年前,皇上去白云山求了雨,还没求到。

可是苏老爷不同啊。

他家大业大,见多识广,家里还养了出主意的人。

在定计策之前怎么不查清楚,害得他一脚踏进了死门关。

想到即将面临的后果,王三只觉身软脚软,再也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脸上汗出如浆,一层又一层,和着特意涂上掩盖面容的黑灰流下来,露出内里偏白的肌肤。

江护卫在旁瞧见,“咦”了一声,抢到他面前,蹲下来凑到他脸上仔细看了几眼,手朝旁边一伸:“帕子。”

其他护卫也发现了异常,赶紧找到一块帕子塞到江护卫手里。

一手抓住王三的头发用力,使得他的脸仰面向上,一手拿了帕子在他脸上重重一抹。

拿开一看,一张脸黑黑白白,还是看不清,而手上的帕子脏兮兮的。

江护卫嫌弃地皱眉,把帕子翻了个面,又往那脸上抹去。

这回脸擦干净了,现出了真正面目。

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脸型偏瘦,可是和那种饥饿而成的瘦截然不同,虽瘦却有精神,眉目舒展,面上不见皱纹,泛出健康的红润。

难怪要抹上黑灰,这张未经风霜的脸,混在一张张满面沟壑,饱经沧桑的脸里面太违和了,一眼就可以识别出来。

这人一看就不是个惯干农活的。

众人一起围观了这个变脸过程,直到王三露出真面目,纷纷松了口气。

太好了,这人不是和他们一伙的。

那脸一看就是平时吃得好养得好,又不怎么干活,和他们就不是一类人,不知怎么混到了他们里面来。

他犯下的事,扯不到他们身上。

众人纷纷开口撇清关系。

“县太爷,这人我们都不认识,不是我们的人。”

“县太爷,这人和我们不相干啊。”

一时间嘈嘈杂杂,人人都恨不得向谢亦云辩白一番。

谢亦云又一次抬手压下,人群安静下来。

“我知道你们是被他蒙骗。”谢亦云先安抚一句,转头再一次问瘫在地上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先前一番折腾拉回了王三的心神,听到县太爷问话,回道:“王三。”

看王三配合答话,谢亦云心中一喜。

要是能顺势扯出苏亮,当众揭穿他私底下的动作就好了。

这么大一颗毒瘤在她的地盘上,对她心怀巨大恶意,早拔除早安心。

伸手一指围着的人,谢亦云接着问:“是谁指使你混到他们里面的?”

王三抬头,顺着谢亦云的手指看了一眼众人,眼神不由得一闪。

手指用力按在地面上,几乎要扣进泥土里,半晌又低下头去,闷声答道:“没人指使我,是我自己不满县太爷,混进他们里面准备挑拨他们对付县太爷。”

刚刚他很想不顾一切,和盘托出所有。

苏老爷害他落到如此境地,又怎能独善其身,安安稳稳地继续做他的大老爷。

他丢了性命,苏老爷也别想好过。

可是不行,他交代出苏老爷,他也得不了好。

就是县太爷看在他不是主犯,又积极配合的份上放他一马,苏老爷那边也会疯狂地报复他。

他还是逃不掉,更有可能苏老爷气狠了,连他的家人都不放过。

苏老爷在平阳县根深叶茂,县太爷刚刚才来,不可能清理干净苏老爷蔓延的枝叶。

县太爷护不住他,也护不住他的家人。

况且县太爷能饶他一命已是天大的恩赐,不会再费力气去保护他们。

而只要他咬死了不供出苏老爷,过后为了不寒手下的心,苏老爷也会照顾好他的家人。

左右他是逃不掉了,只能为他的家人想一想,给他们留下最好的后路。

看着王三低下的头颅,谢亦云有些遗憾。

如意算盘落空了,这人多半是苏亮派来的,可他不肯说出来。

围观众人听到王三的话,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这人亲口承认要躲在他们里面对付县太爷,幸好县太爷把他揪了出来,也没有要怪罪他们的意思。

他们只是来请县太爷求雨的,没想着对抗官府,对付县太爷。

可没想到混进了小人,差点就被他牵连了。

江护卫靠近谢亦云,低声道:“少爷,把他交给我,我会让他开口的。”

谢亦云望向他,见他脸上闪过一丝狠厉,心中了然,这是准备刑讯逼供了。

别人都欺到了她的头上,要置她于死地,她也不会心里不忍,于是点头:“好。”

江护卫拿绳子把王三绑了,暂时扔在一边。

对面屋檐下,朱管家又“啧啧”了一声。

先前他还想着要帮帮这位知县,转眼人家就自己走出了困境,不需要他的帮忙了。

真是好手段。

只是二十四年前谢知县都没出生,怎么就翻出了那时候的事,还正好用上了。

用在此时此景真是绝妙,一下就解除了他的困境。

从王三的事来看,平阳县小小一个县城,里面的水还浑得很,暗中有一股势力和谢知县作对。

要么是和他有仇,要么是想夺权。

谢知县才来,有仇的可能性不大,应该是要夺权。

要不是谢知县这神来一笔,还真成了。

不过现在谢知县也不是高枕无忧了。

百姓即使知道就是皇上也难以求得老天爷怜悯,可是求雨是他们的最后一丝希望,谢知县不肯求雨就是绝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虽然他们奈何不得谢知县,可心里是恨的。

百姓的喜恶是一样很奇妙的东西,一般情况下不会对官员有什么危害,影响不了他们的仕途升迁,但在有些时候又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而且百姓的恨意太大总是不好的,说不定就会被政敌拿来利用。

这是一大隐忧,谢知县解决不好这件事,就不能真正地安心。

这件事也不难解决,只要他求一次雨就行了。

至于下不下雨,那就要看老天爷是否怜悯平阳县的百姓。

就是没求到雨,经过今天以后,想必不会有人责怪谢知县,也不敢责怪他。

这么容易的解决办法,但看谢知县的样子,他不打算用。

那么这事就难办了。

种种念头在朱管家脑中一闪而过,随即抛开。

他现在更关心王爷对谢知县的态度。

先前王爷突然飞身跃出抓人,简直让他目瞪口呆。

王爷感知敏锐,别人的恐惧和厌恶藏得再深都能被王爷捕捉到。

他是全心全意为着王爷,可有时触到王爷与人不同的眼瞳,他也不由自主地有点心惊。

就是这一点点的害怕也被王爷发觉了,那时王爷望着他,眼中满是漠然。

连他这个服侍王爷从小到大的面对王爷都会显出异样,别人更不用说。

所以王爷对人一向都是戒备和冷漠的,在王府里整日就是看书练武,再就是独自躲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发呆,从不与人结交,也不搭理身边的人。

他们这些近身服侍王爷的,常常一整天下来,都听不到王爷说一句话。

王爷就像用一道坚固的屏障,将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

王爷在屏障里,冷眼看着外面,没想着走出来,外人也进不去。

就连何妃娘娘都不行。

可想而知,他看见王爷去管闲事时该有多么惊讶。

此前王爷对谢知县不同寻常的关注已经让他吃惊,如今王爷这一跃一抓,让他对谢知县的重视提到了空前的高度。

只是他不免纳罕,不知这位谢知县有什么特别之处打动了王爷。

他承认,谢知县有手段,有胆魄,可是这样的人,王爷也不是只见了这一个,还有比谢知县更有手段更有胆魄的,也没见王爷另眼相看。

想着,他又偷觑了王爷一眼。

王爷把人交给谢知县后,回到原地,和先前一样,继续朝着县衙的方向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

王爷这是打算看到底了。

正好,他也再观察一下这位谢知县。

朱管家的视线转向县衙门口,再一次落到谢亦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