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听见马蹄声,皇庄后的小院里,老太监颤颤巍巍伸头自缝隙瞄了瞄,皱褶丛生的脸揪地好似咸菜团:
“斑奴,许是那陆家姑娘来了。”
院里煮饭的少年挥着铁柄匕首切菜,闻言一动不动:
“知晓了,亚父回屋罢。天冷。”
老太监哎一声,不忘叮咛:
“这个小女既是稍有作用的,你可不能叫她溜了去。我正愁呢,那何家叛臣嚣张跋扈,回回趾高气昂,可不能只借他们的力。好在送上门一个武夫女,可算有了旁的路子走…”
老太监本不知道这些事,陆菡羞并不曾把闻衍璋在宫里受罚的因由来去说出来,只是模糊带过——不小心冲撞了贵人才遭打。
当时只顾得上先查探斑奴伤势,他又年老力衰,便无暇多问。
那姑娘举止虽看似娇纵,却是心善的。带来的东西俱都不显眼,可实用地紧。比方各式药材,那弹地蓬松柔软的新棉,软麻布匹,小小一个暖炉子,碎散的上等木炭。
斑奴手上的烂疮好了许多,脸也有了红晕。
更不提后头的菜油,新鲜的鸡鸭鹅猪。仔细藏好了也不招人红眼。
他便也乐呵呵地谢她。没想斑奴醒了,将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遭,老太监险些气急攻心:
“这戚氏便没有一个好东西!”
闻衍璋拿过瓷瓶抹药,淡道:
“公主疑心,却拿不出作证,一气之下随便找个由头泄火,杀我儆猴罢了。亚父不必忧虑。”
他眉眼间漫是不在乎,似是并不气愤公主的责罚。
从头到尾,更不曾提及救他一命的陆菡羞。不过在谈话结束后才说一句:
“那陆家女别有心思,亚父注意些。”
老太监郑重称是。
后头也好奇,那陆家姑娘为何一连七八日不来,是否这新到手的棋子要飞了。还是闻衍璋安抚:
“她会来的,亚父不必忧虑。”
今日果真来了,老太监满意,一步一颠回去带上木门。
陆菡羞今日一身小厮打扮,提着食盒到地敲门,院外的枯草扎脚,她踩几下,又屈指敲了敲。
咯吱——熟悉的踩雪声响起,好几日不见的闻衍璋面无表情开门。见门外冲他弯眸笑的男装姑娘,一愣,眼里陡然泛出几丝惊喜的光。
“陆…姑娘?”
她也在打量他,陆菡羞挤进门,身后攀儿提着食盒将门栓插上,她望一望关上的又厢房,这才继续正眼看他。
少年的轮廓乍一看还是那副模样,秀气,漂亮。偶尔游碧的双眸疏离,凉薄。
可他好像…高了?
从前和陆菡羞一般个子,陆菡羞面对他时从不会有所谓的被压迫感。
除了一个病娇炮灰反派身份,他现在就是最寻常的小奴才。哪怕一直在准备复国集结军队寻找幕僚,有男女主在,闻衍璋的一切行动依旧徒劳无功。
兴许是古代的肉实在,蛋白质钙含量巨大。才八天没见,这人直接蹿个了。
半扎的发,垂着的眼,红痣不再与视线平行,她已经看不见他的发顶。
陆菡羞的脖子有些凉,她得微微仰头,寒风一下照着喉咙打。
雪太亮,她不自觉眯眼。
这个身体的身高,以现代人的估量来算,大约一六五。属于同龄人里很高挑的。
而闻衍璋,至少应该长高了六七寸。
…短短八天能长这么快么?陆菡羞下意识瞥眼他的下半身。
果然,裤腿吊在上头一截,若不意外,他这腿骨得疼死。
她柳枝腰荡啊荡地扭摆往他房里走:“小璋子,你长高了?”
闻衍璋看似乖顺的跟在后头答:“是,姑娘。”
他上前,抢先打开钉着布块挡风的门,昏暗的泥瓦房里一下亮堂。室内室外倒是一个温度。
陆菡羞一进去便皱眉:“火盆呢?碳呢?”
这地方连丁点余温都没有,想都无需想,闻衍璋没生火取暖。
攀儿把食盒放到缺角的桌上,有些担忧:
“小姐,这饭菜要是没火温着,底下的碳得熄。好好的冷了,这些荤油吃下去要闹肚子的。”
进门后便一直站着的闻衍璋默道:
“老的火盆烂了,亚父年岁大,不生火筋骨刺寒,姑娘给的便先让亚父用。奴才年轻,捱得住。”
他望一眼攀儿,陆菡羞立即道:
“这是我的婢女,攀儿。”
少年于是弯腰拱手:“攀儿姑娘好。”
攀儿颔首,陆菡羞食指点着桌面,思索厚道:
“攀儿,瞧瞧车夫走没走,若是还在去买一个火盆来。”
圆脸丫头忙出去一看,道:“还在。”陆菡羞嗯一声,她便跑去上车。
室内一下便只剩两人,陆菡羞嫌风太冷,上前把门关上,厢房便一下黑不见手指。
她沉默:“可有灯?”
闻衍璋的声音从黑暗里不急不缓游出来:“姑娘,只有半只白蜡。”
陆菡羞蓦地挑眉。
白蜡不吉利这事她一个现代人都知道。这小子是故意不想点灯,还是真没有别的?
氛围莫名同这昏暗的厢房一样,浑浊,目难窥物。
她口中嫌弃:“小厨房里不是有油么?捻点棉絮做盏灯就是。”
闻衍璋沉顿一息,才闷声回:
“油金贵…用在奴才这地方难免浪费。”
…这油盐不进的稳当态度。
话听在耳里打个转,陆菡羞顺着声音投去目光。却看不见人,她蓦然有些躁,口中不留情面,娇柔的声含抹不悦:
“你偏喜欢当老鼠?再这般可是要眼瞎的。”
少年便彻底沉默,低低称是,门一开,那道灰扑扑的身影遁入白雪中。不消多时,他披风戴雪,用一只手掩着只缺口小碗,丁点冒黑烟的火星子自手底下微弱地摇摆。
他慢慢用肩膀抵开门,昏黄渲染后的削瘦脸颊上神色恍惚柔缓,鸡爪似的两只手不那么渗人,动作也仔细。
陆菡羞看着闻衍璋安安静静地往坡脚桌走,霍地没话说。
以他未来那个作风,这会也不知道会不会记恨她。
她本还对前天的无脸男尸心有余悸,看着这风一吹就要消失不见的油光,胃底的恶心难受莫名缓了缓。
陆菡羞决定小小违背一下人设,打一棍给个枣。
“先别走,我瞧瞧你手上的冻疮。”
闻衍璋正将碗放置上桌面,托着碗底的手还不曾撤走。那属于女子的不沾阳春水的细嫩小手便在昏黄的灯下朝他的伸来。
他眼底登时簇一道阴鸷的暗芒,倏地收回手:
“奴才手脏,莫脏了姑娘的。”
陆菡羞却不管,上来边抓住他的,少年粗粝的手冰凉,冻地陆菡羞起了层鸡皮疙瘩。他忙要抽回去,她却一把抓住了不肯松,低下头凑上去摩挲,狐狸眼来回瞄,口中一面道:
“莫动,我瞧瞧落不落疤。你这衣裳不算小呢,为何不护着手?”
闻衍璋身子骤僵。少女温热的鼻息带着湿气呼上他的手,恶心又异样。
她那双手软绵绵的,极嫩滑,半点不显干燥。反复蠕动在他手上好似一只蛞蝓。
他忽地绷了脸,淡声:
“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陆菡羞正用小拇指轻轻点了点黑紫色的疤,听毕心内想笑,随口应付:
“你又不是男人,你是个太监啊。”
少年眸子骤缩作线细,两手猛抖了下,淬了毒的滔天郁火毫无预兆被她点燃,叫嚣着速速杀了她。闻衍璋喉头下鼓,滔天杀意一瞬而过,袖里绑的匕首似乎发出悦耳争鸣,蓦地,他呼吸又微缓——陆菡羞抬起妖媚的脸,翘着嘴角得意地对他弯起眼儿笑:
“怎么抖了?我说吧,这地方不生火盆是要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