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煞孤星

拜师宴进行到一半,叶淮桑吃饱就先溜了出来。重新回到百年前,这里的一切于她而言陌生又熟悉,比起那些叫她看不透的同门们,她更想一个人呆着。

微风徐徐的夜晚,凉爽宜人。她沿着天虞的卷龙溪畔慢悠悠地走着,不知不觉顺着水流向下,离举行宴会的昭阳殿越来越远。

“那家伙还真是骨头硬的厉害。”

“那可不,三百下鞭子,一声不吭。”

“骨头硬,命也硬。听说他母亲是仙人,父亲是蛇妖,本来半妖就不受待见,也不知道他怎么活下来的……”

两个身穿苍蓝色衣服的青年从一旁树丛小路拐过来,刚好撞见叶淮桑。先前的谈论戛然而止,他们讶然呆住,愣愣地看了叶淮桑好一会儿才手忙脚乱地拱手行礼。

“见过…见过小仙子。”

苍蓝、灰白和青绿是天虞外门弟子的统一服装色彩。在天虞,允许按照自己喜好穿衣的,只有比普通内门弟子等阶还高的各长老仙尊的亲传弟子。

叶淮桑白衣黄裙,一看就是亲传弟子。这两个外门弟子一来没见过什么亲传弟子,二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少女,所以这礼行的磕磕绊绊的,处处透着慌乱。

叶淮桑倒也不在意。天虞设有结界,外门弟子都住在天虞群山的山下,没有吩咐不得上山。而刚才这俩人过来的方向,显然是她以前不曾去过的石牢密林。

“你们刚才说的是谁?”

“回小仙子,那人叫陆镜渊,是一个关在牢里受鞭刑的外门弟子,我们两个是负责送他过来的。”

陆镜渊,果然是他。

叶淮桑想起临死前他的出现,也许他能帮自己离开天虞也说不定。

“他为什么要受罚?”

“回小仙子,上个月,卓云仙君派他和另外一名外门弟子跟着五名内门弟子去蒙水抓异兽赢鱼,二十天音讯全无。最后活着带赢鱼回来的,只有他一人。卓云仙君觉得事有蹊跷,因此才将他打入石牢拷问。”

这两个外门弟子所知不多,叶淮桑没再多问,放他们离开了。

她沿着林间小路蜿蜒而上,很快走到了关押陆镜渊的石牢。石牢不大,两间屋子大小,外面设了能屏蔽术法的结界,是天虞专门用来临时关押犯人的地方。

像这样的石牢散在山腰的这片密林之中,大大小小数十座。而长期关押犯人的地方,则在各个山峰的地底。

看守石牢的,是天虞养在林里的十几只蜪犬。毕竟临时关在石牢里的都是些修为低下之人,又被禁了法术,数千年来还从未有人逃脱,也就无需专门派人看着。

叶淮桑不会法术,因此轻而易举地进了地牢,没有触动外面的结界引来蜪犬。

石牢里阴暗潮湿,只有从极高的一扇小窗户里透进来一丝光亮。滴答滴答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不知是滴水,还是人身上流下的血。

叶淮桑适应了一会儿,眼睛才能看清牢中的景象。

隔着漆黑的栅栏,里面的人被绑在十字木架上,苍蓝色的衣服早已被血浸透,湿漉漉垂着。一道道鞭笞的痕迹留在衣服上,嵌进他的血肉之躯里,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完好无损的地方。

若是以前的叶淮桑见到这场景,早就吓呆了。可对死过一次的她来说,血肉模糊已经习以为常。

那人的头和手无力地垂着,估计已经疼晕过去。叶淮桑缓缓靠近栅栏,犹豫着该不该叫醒他。

百年后的他能以一己之力灭天虞,现在的他却沦落成了阶下囚。

颀长的身姿不再挺拔,脆弱的像是随时可能折断一般,却又透着深入骨髓的倔强不屈。哪怕脸侧有着骇人的血痕,也难以掩饰他的俊美,只是如今破碎的他很难叫人把他同百年后天神一般的人物联系起来。

这样的陆镜渊在叶淮桑眼中无疑是可怜的,让她想到了戮神台上的自己。

就在她犹疑不定的时候,对面的人却忽然抬起头,一道锐利的视线将她牢牢锁住。

“叶淮桑?”

明明受了重伤,眼神却沉着冷静,像雪夜紧盯猎物的猛兽,筹谋良久,蓄势待发。

骤然对上这双冷冽又强势的眼,叶淮桑下意识后退半步,完全忘记了他此时只是个半死不活的人。

更叫她惊讶的是,刚刚那一瞬间,她竟想到了神秘陵寝里那条黑龙的眼睛。可这是不应该的,他们一个是人,一个是龙,就算陆镜渊有蛇妖血脉,蛇和龙也是不同的……

片刻的失神后,她也盯着他看。“陆镜渊,你抓回了赢鱼,他们不是该奖励你么,为什么还要罚你?”

明亮的眼眸中满是疑惑,叶淮桑是真心实意地替他觉得不公。

“你知道我?”

出乎叶淮桑意料的,他问了一句与前世一模一样的话。

前世她知道陆镜渊,是在送南宫晴出发剿灭凶兽穷奇之时。也是在那场历练中,南宫晴伤了一双眼睛。

穷奇乃上古四凶兽之一,实力不容小觑。那次天虞派去的人很多,因人手不足,也叫上了包括陆镜渊在内的许多外门弟子。

叶淮桑跟在二师姐白楚湘身后,站在敬天塔一侧,远远看着即将踏上征途的浩荡队伍。而陆镜渊就站在队伍的大后排,不经意与她对上了视线,又漫不经心地看向别处,好似并未注意到她。

叶淮桑却是头一次见到比涂山煜和师尊还好看的人,禁不住多看了几眼。二师姐看她看的出神,忍不住出声提醒:“桑儿,陆镜渊是外门弟子,名声不好,你切莫同他接触。”

再后来,她也多少知道了一些关于陆镜渊的传闻。

据说他出生时母族被灭门,只有父母带他侥幸逃脱。

在他五岁时,父母暴毙,他跟随母亲的婢女去了人间生活,但没过一年,那婢女也突然死亡,只剩年幼的他一人。

来天虞后,他又“克”死不少一同出去历练的同门师兄弟,是个名副其实的天煞孤星。

在所有这些传言里,可从没人提起他实力如此强大,能将存续数千年的天虞一夕毁掉。

这些后来事叶淮桑不可能告诉陆镜渊,于是回答:“我刚从那两个弟子口中听说的。”

陆镜渊笑了下,复又低下头,当她不存在似的,没有回答她一开始的提问。

果然如传言般是不好相处的性子啊。

不过对叶淮桑而言,如此直白地表示“不友善”,总比那些面上温柔,实则恨不得她死的人要好上不止千万倍。

“陆镜渊,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啊?”在叶淮桑的印象中,百年前的现在他们应从未见过。

“呵。”陆镜渊轻笑一下抬起头,极为冷淡地开口:“传言中天虞最受宠的弟子,百年来从未见过杀戮和鲜血。除了你叶淮桑,还有谁会天真到问我为什么受罚。”

“嗯。”叶淮桑闷闷地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牢中的人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似乎很意外她就这么承认了。不但承认了,她脸上的表情还有些落寞与难过。不是因他的话而难过,更像是井底之蛙突然见到大海后那种深深的无力与自卑。

“那他们到底为什么要罚你?”沉默片刻,叶淮桑的求知欲迫使她再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一次,陆镜渊“好心”地回复了她:“没什么,看不顺眼,想找个机会把我赶出天虞罢了。”

叶淮桑想到他在外的名声并不好,确实不太符合天虞一贯的规矩。一个一心想灭天虞的人,想来也不是真心打算留这当弟子的。

“陆镜渊,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你想要什么?”

“我想离开天虞,如果你帮我,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的东西?”陆镜渊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深邃立体的眉眼间浮现出明晃晃的笑意。

叶淮桑被他脸上的笑容晃了心神,只一眨眼的功夫,对面的牢房却忽然空了。

原本被绑在刑架上面的陆镜渊不知去向,只有尚未干涸的血渍还留在那里。

“你觉得我想要什么?”

微凉的气息附在耳侧,叶淮桑不可置信地回头,本该重伤的人就这么从容不迫地站在自己身侧,五官绝美,脸上身上哪还有一丝血痕。

就连那衣服也是完好如初,仿佛从未受过鞭刑。

“你怎么……”叶淮桑顿了顿,恍然大悟。原来他之前受罚,不过是用了障眼法,故意做给那些人看的。能在有法术限制的石牢里进退自如,他这个时候就已经很强了。

那他隐藏实力留在天虞,是为了前世他口中“天虞藏了千年的宝物”么?

想到这,叶淮桑眼中难掩欣喜:“陆镜渊,只要你帮我,我会给你你想要的。”

陆镜渊盯着她的眼睛,从里面看到了希冀、惊喜与隐藏极深的茫然,唯独没有对他的惧怕之情。

“叶淮桑,你知不知道猎手卸下伪装意味着什么?”

平静的语气,却叫叶淮桑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陆镜渊将真实的自己暴露在她这个天虞“宠儿”面前,是件极其危险的事。他那么聪明,显然不会叫自己陷入险境,所以……

“你…你打算杀我灭口?”

“还不算太笨。”

本能的恐惧叫眼前的少女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没带任何耳饰的皎白耳垂小巧玲珑,跟着她的身子一起颤微微的。

陆镜渊忽然想起了昨夜那离奇的“梦”。梦中的少女在他身下颤着身子,如雪的肌肤染上绯红,声音可怜又婉转……

梦里他知道同他在一起的人是叶淮桑。只是在这之前,他从未对任何女子生出过旖旎心思。

眼前的情形与梦中交叠,陆镜渊情不自禁地抬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耳垂,立即惊得她哆嗦着给那皎白染上了红晕,同梦中一模一样。

“你不能杀我,我真的可以帮到你。”害怕归害怕,但自己现在还活着,就证明他给自己留了机会。

叶淮桑深吸口气站直身体,仰头信誓旦旦地说:“你潜伏在天虞,是为了找一件东西对么?我是慕沉的弟子,我能随意进入很多你不方便去的地方,我可以帮你找,只要你哪天顺手带我离开天虞就行。”

“为什么想离开天虞?”

“因为我不想死。”

陆镜渊没有深问,只是在转身前又弹了弹她的耳垂,像把它当成了什么有意思的玩物。

叶淮桑捂着耳朵看他视栅栏为无物般进入牢里,只一瞬就又变回了那副遍体鳞伤的样子。

“外面有人找你。叶淮桑,你最好能活到离开天虞那天。”

“你这是答应了?”

陆镜渊不置可否,而外面的人嘴里喊着叶淮桑的名字,离得越来越近。

叶淮桑听出那些人是飞仙门的几个弟子,五十年前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再次浮现在脑海。肆意的讥讽,恶意的虐待,最后用“并非故意”四个字轻飘飘揭过,害她被掌门和师尊当成心胸狭隘、心机深沉之人惩处。

按照那些人的心性,这次等不到她是绝不会离开的。若是叫他们看到自己从石牢出去,不知又要被安上什么罪名。

“陆镜渊,你放心,我不会把你的事情说出去的。”叶淮桑留下这句话正要离开,却忽地被他叫住。

“你可知天虞的护山神兽?叶淮桑,你现在仍是天虞弟子。”

作者有话要说:男女主之前有渊源,以后慢慢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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