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用了!”
少女摇着头,坚决拒绝了吃东西的提议。
……意料之中的失败。
贺雪岐点点头,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抽了张餐巾纸,将本就干净的指尖又擦拭了一遍,直到皮肤泛起微微的红。
再说下去只会起到反作用,先到此为止吧。
但是……
哪一步出了问题?
贺雪岐冷静地自我审查着可能存在的失误。
是他语气还不够真诚,还是关系还没推进到这一步,导致她反而起了防备心呢?
从逻辑上来说,这句话应当是“朋友”之间可以说出来的话。
虽然他参考的对象是一对姐妹花——排队时,她俩刚好站在他后头——可能会有所偏差,但人类的情感有共通之处,不应该到天差地别的程度。
还是说……
反复且坚决地拒绝他,是因为她压根就没把他划入“朋友”的范畴呢?
不好说。
贺雪岐的心里难得兴起了一些波澜。他有点后悔以前没有积累一些相关的知识,以至于现在只能临时抱佛脚地摸索。
少女把另一个盒子也往他手上推:“这个你也吃呀!”
是刚出锅的炸鸡块,金黄的脆皮覆着多汁的鸡肉,香气四溢。
……现在压力来到他这边。
少女坐在对面宛如监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有种热情四溢的压迫感。
透明手套发出沙拉沙拉的响动声,一如他此刻略显躁动的情绪。
“要不要蘸点酱?”
她看得很专心,眼里亮亮的,仿佛光是看他吃东西,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很、微妙。
他从来都是组成人群但又被忽视的“基础单位”,在其他人眼中,他是馥九的优等生,是母亲的儿子,是熊孩子的哥哥。
他在各种身份之间顺畅地切换,但这一刻,他似乎什么都不是。
在她的视线里,他只是“贺雪岐”。
这种被强烈“注视”的感觉,虽然称不上讨厌,但是,很奇怪、很别扭。
——仿佛稍微靠近一些,就会被灼烧。
鸡块没入奶白色的酱汁里,酸奶冲淡了油脂的腻味,显得恰到好处。
“好吃吗?”
“嗯。”
他回答。
少女的眼睛弯成了月牙:“那很好呀。”
确实是“很好”。
托这些高热量油糖混合物的福,虽然身处于不太自在的环境里,他的大脑转速反而更快了。
他思索着,少女为什么一直在怂恿他吃东西?
另外,这个自称是“祝绯绯”的人,到底是谁?
谜团一个接一个,但唯有一件事,贺雪岐能确定答案。
——少女是冲着他来的。
无论从哪个角度想,他都只能得出这个答案。
她出现的时机,太巧了。
荣锦巷平时无人光顾,算得上是城市里的“荒郊野岭”,这也是宿启鸣非要把会面地点选在那里的原因。
那么,她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点,正正好出现在那里?
少女的解释是——
她本来就有事情过来找他,远远地看到他走进巷子里,就跟着进来了。
但是,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看到了他被敲诈的画面,情急之下选择了用警笛吓人。
乍一看很符合逻辑,但是……
这不可能。
所谓“有事情找你”,大概率只是她的托词。
贺雪岐冷静地整理着自己的记忆。
他既然定了那样的计划,自然会留意自己的行踪有没有被人看到。
进巷子前,他还和一家小卖部的老板聊了天,并在临走前,“不小心”打翻了对方的水。
这个过程中,他并没有看到附近有其他人。
荣锦巷的转角很多,并且距离很短,人拐进去以后,拉开几步路都有可能跟丢。
让他相信少女恰好看到了他的背影、恰好在各种岔路中选择了正确道路、又恰好在关键时刻如神兵天降一样地出现——这不如让他相信人类其实是被蘑菇孢子控制的寄生肉块。
少女一定是早早就埋伏在巷子里头,只等着他过来。
那么,她是怎么知道的具体地点的?
他的脑中浮现出三个字——
宿启鸣。
鸡块依然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但入喉以后,却呈现出蜡一般的无味。
顺着这条线,贺雪岐往下思索。
宿启鸣敲诈勒索是为了钱。
那么,在事成以前,除非他当真蠢得脑子里只有浆糊,不然绝不会把自己的行踪到处宣扬——不然,要有人先一步盯上肥羊,那怎么办?
那么,他会主动告知的女性……
是袁瑕仙吗?
他知道,宿启鸣到处搞钱,就是为了给袁瑕仙买一条裙子当生日礼物。
他从记忆里调出了课间操时的队列,很快否决了这一猜测。
不是她,袁瑕仙的个子要更矮一些。
其他人,他一时间倒也想不出什么备选项——他对宿启鸣的交际圈还没熟到能信手拈来的地步。
这方面无从下手,他将其暂且搁置,重新审视起面前的少女。
橙黄色的灯光会让人联想到温暖和放松,因此,她的姿态也不再像一开始一样,充满了防备和僵硬,反而渐渐展露出原本自然的状态。
很陌生。她身上的特征,一切都很陌生,不像班里的任何一个人。
是外班的吗?
甚至有可能是借了馥九校服的外校生。
他本想记录下她暴露出来的特征,例如瞳孔颜色、耳朵形状、步距等等,到时候在学校里进行比对,但奇怪的地方又来了。
他瞧她的时候,总觉得隔着一层雾气——少女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是她自己。
……这种感觉,还真是头一次有。
他喝了口柠檬水,问道:“荣锦巷里的那个人,你知道他是谁吗?”
——很好,这个反应,都无需再多问什么了。
她确实认识宿启鸣。
那么,目前的证据就指向了一个对他而言,非常不利的假设。
她想“帮助”的人,大概不是他贺雪岐,而是恰恰是看似处于优势地位的宿启鸣。
这并不是他的突发奇想。
她不吃自己经手的食物,不喝他递过来的水,不愿意摘下口罩暴露真面目——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甚至宁可让脸过敏。
明明这般防备他,却还要固执地坐在他的对面,不愿离去。
这态度,更像是看管什么。
——或者说,是监视。
他想起二人在巷子里对视的第一眼,她先是颤抖着避开他的视线,再跑过来扯他的胳膊肘。
她在怕他。
这不符合常理,他那时候的身份是“被敲诈勒索的受害人”,没有任何理由能让她有这样的反应。
除非……
她知道些别的事。
少年垂着眼,顶灯的光芒被鸦羽般的睫毛所吞噬。
他的指尖敲打着空了的炸鸡盒,“梆梆”的脆响声,宛如正敲击着手机的屏幕。
宿启鸣之前轰炸过来的消息,适时地从他脑海中浮现出来——
【你那天为什么那么晚从实验室出来,你自己心里清楚】
【不用我提醒你吧?】
……那么,是宿启鸣泄露出去了?
从理智上来说,这种能威胁人的“把柄”,只有牢牢攥在自己手里的时候,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力。
但人类的愚蠢,往往超乎想象。
只是,如果少女知道这一点,还敢坐在他对面,那胆子确实非常大。
不。
他看少女像晒太阳的猫一样舒展地趴在桌上,又修正了这个想法。
——她可能知道有危险,但并不知道危险到了什么地步。
否则,她应当会在第一时间里,用最快的速度逃开。
突然间,少女抬起头,语气雀跃道:“我可以打个电话吗?”
敲击声倏地停止。
他礼貌道:“好的,请。”
完、成、了!
看到祝绯绯那边变成0%的偏移值,祝水雯高兴得就差当场开个礼炮了。
男女主的初次相遇,似乎进行得非常顺利。
不愧是姐姐,轻而易举就做到了她根本做不到的事!
系统:[…………]
不知为何,系统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不过它本来就不怎么多话,祝水雯没太在意,一门心思地着手进入下一步。
那就是:把祝绯绯叫过来。
尽管这十分困难,但是,没!关!系!
她在脑中排演过无数次,把祝绯绯可能拒绝的情况都想了一遍,连带着应对措施也想好了。
她点开通话界面,毅然决然地点了下去。
那架势,一往无前、充满决绝,仿佛是在按火箭发射的按钮。
嘟——
手机进入了拨号状态。
对于摸不清底细的危机,人往往会根据自己的经验,将之乐观化、盲目化,并一厢情愿地想象它会往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
对祝水雯来说,这句话应当是正确的。
仅仅数分钟不到,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像被扎破的气球一样,完全碎掉了。
嘟、嘟、嘟。
她又拨了一遍,56秒后,黑色的拨号界面再次自动退出,回到了通讯录。
电话,打不通。
不,真实情况可能比这更加糟糕。
……姐姐不会把她拉黑了吧?
啊??
她在打电话给谁?
贺雪岐忖度着。
少女蜷在角落里,特意背对着他,并遮掩着手机屏幕,浑身上下都写满了“鬼鬼祟祟”四个字。
宿启鸣?
……不像。
贺雪岐将这个猜测径直划去。
少女的体态充满了僵硬感,背脊略微弓起,充满了忐忑感。
大概率是打给关系一般、甚至是很差的人。
他站起身想看看,但少女好像就防着他过来,立刻将手机往口袋里一掩,往玻璃门外快步走去。
——连手机的颜色和型号都没能瞧见。
他盯着少女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了另一种可能。
太危险了。
如果她是以打电话的借口,趁机消失在茫茫人海里——拥有那么奇怪的令人脑雾的体质,他不敢保证自己下一次还能把她认出来。
还好,并非如此。
不多时,少女垂头丧气地推开玻璃门,坐回到他的面前。
这个举动让贺雪岐意识到,他的猜测存在一个漏洞。
如果是为了宿启鸣的话,少女其实没有再继续留在这里拖时间的必要,反倒徒增风险。
……那么,她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就目前为止,少女的每一步,都落在他的意料之外。
只能说,毫无章法可言——这一度让贺雪岐怀疑,少女可能压根什么都没想。
……不太可能吧。
察觉少女的坐姿恢复了最开始的局促,他预感到,她接下来的话,也许会解开一些谜团。
打算要摊牌了吗?
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恳求?恐吓?亦或……威胁?
他打起精神,凝神去听口罩下微弱的气音。
好一会儿,少女以一种听上去快哭了的颤腔,说出了毫无底气的话——
“请问……我们可以讨论一些竞赛题吗?”
贺雪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