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绵长得像是睡了一生。
沉闷的黑暗压迫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她有些记不清自己到底梦见了什么,只知道半蜷起身子,被雾气一般如影随形却又无法触摸的恐惧所包围。
“呼、呼……”
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她仿佛从水中浮起,大片的新鲜空气灌入肺里,宛如大片的海风灌来,冲散了湿漉漉的潮气。
混沌的意识稍微清晰了些,祝水雯下意识抬手想揉眼睛,手腕的沉重感却是教她愣了一下。
“叮叮当——”
金属的撞击声清脆悦耳,但比起这一圈打磨光滑的镣铐,更让人心惊的是那只被束缚住的手腕。
千疮百孔。
那么细弱的腕上,爬满了一条又一条暗红色的陈年旧伤,像是搭了个密密麻麻的蚯蚓窝——可以想见,在用刀片划拉的时候,那人必定是下了狠手的。
叠在最上方的狭长伤口,还结着尚且新鲜的血痂,
明显是。
祝水雯愣了会儿,好一会儿,才尝试性地摇晃了一下。
“叮叮当——”
伴随着链条的叮当撞击,她终于确定——
这竟然是她自己的手啊?
啊??
她霍然瞪大眼睛,下意识坐了起来。这一动,却是发现了更异常的地方。
她用手捏了捏小腿,又狠狠拧了一下,这才确定——
自膝盖以下,她的腿没有知觉了。
冷不丁响起一个男音:“醒了?”
祝水雯浑身一颤,偏头看去,角落处的阴影抖擞着,原本融为一体的阴影慢慢地分出人的形状。
——有人坐在那里。
他的身姿很是高挑,只是因着过分的安静,直至起身以前,她都毫无察觉。
乍一看,还以为那是一团从阴影中分离出来的人形怪物,一直以狩猎的姿态静静地凝视着她。
叩、叩。
脚步声撞在雪白的墙壁上,又回弹进她的耳道,带出的颤音令她惊惧地绷紧了背脊。
她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这种本能的回避姿态似乎激怒了对方,下一秒,身边的床褥一沉,青年已然欺身上来,扣住了她的手腕——
“刚醒就又想着自残,祝水雯……你精力很好?”
掌心压着的被子是极其光滑舒适的高级布缎,但在这种环境下,这股沁人的凉意便化为了渗人的恐怖。
“没、没有……”
那气息过分恐怖,出于某种对危险的本能回避,她惊慌地垂下眼,正看到那只骨节分明的腕上,殷红的佛珠松松地缠绕着。
一小粒一小粒,宛如凝固住的血泪。
然而,下一秒,她的视线就顿了一顿。
“……哎?”
青年的面容从阴影中展露出来。
和想象中穷凶极恶的模样不一样,他生得冷淡清俊,苍白的颊边落了一小片阳光,切割精密的长方形边缘晕染出一点浅浅的金,愈发衬得他眉眼如清清淡淡的山水画。
和他那雪山般凛冽清爽的声线很是相配。
但让祝水雯愣神的,却是因为……
这张脸,她是认得的。
“贺雪岐?”
这是她,“当年”的同班同学。
……当年?她为什么要用这个词?
她想不起来,高二往后的生活仿佛变成了一张拓印着墨迹的铅字,模糊地散发出一股陈旧而遥远的气味。
看她露出茫然的眼神,青年不带笑意地勾了勾唇角:“又耍什么花招?祝水雯,我告诉你,没用的。”
他的声音是冷冷淡淡的一块冰,然而,捏着她的那只手,骨节用力得发白。
他冷声道:“告诉我,祝绯绯在哪里。”
伴随着“祝绯绯”三个字,她的大脑轰然作响,突然记起了一些尘封的往事。
在高一结束的那个暑假,她身上发生了两件大事。
1.她将从乡下学校转到城里,去馥海九中念书。
2.她绑定了一个自称为“补漏系统”的奇怪东西。
补漏系统告诉她,她其实生活在一本小说的世界里。只是,她并不是女主,而是一个没出场过几次的炮灰。
真正的女主,是她的堂姐祝绯绯。
补漏系统告诉她,按照原始的大纲,这将是一个普通的校园文,女主将会和潇洒狂放的男主顾瑾宴不打不相识,二人分分合合、纠缠一生,最终解开误会,共同步入婚姻的殿堂。
而贺雪岐,则是那个常规的温柔守护型男二,在和女主接触的过程中,逐渐动了心,并一直在暗处默默地关注、守护她。
如果是普通的校园文,温柔体贴的内向男二最终会选择悄悄咽下这份苦涩的暗恋,送上自己的祝福。
顶多在婚礼上,对春风得意的男主说几句“你如果对她不好,小心我趁虚而入,将她夺走”之类的酸话。
但……
贺雪岐,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温柔男二。
用补漏系统的话说,那是个——
“意志力极强的疯子”、“非常恐怖”、“极其吓人”、“天生反派”。
这样一个不受控制的暗黑角色处心积虑地想对付男主,加之作者的大纲漏洞百出,一个好好的校园文,后半段一路往恐怖的方向崩溃了。
眼见男女主即将说开,在强烈的嫉妒心的驱使下,一直默默藏身于阴影中、表现得人畜无害的贺雪岐,终于按捺不住,撕毁了那层冰山雪莲花的伪装。
男主首当其冲地倒霉了,紧接着,灾难就降临到了祝水雯的头上。
在祝水雯宛如听天方夜谭一样的眼神中,补漏系统以平静无波的声线说出近乎恐吓的话——
[如果你不老老实实补漏,降低剧情的偏移值,不仅女主要倒霉,连你也要遭殃。]
[为了找到女主在哪里,他会动用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
[你,就是这个所谓的‘代价’。]
震惊了两天后,祝水雯最终得出了结论——
她竟然得了幻听。
一定是在新学校不适应,压力太大,身体出毛病了!
可惜的是,去了几趟精神卫生中心后,她的零用钱便告罄了,病情也不见丝毫的好转。
那会儿父母的生意正在关键的时刻,祝水雯不敢多言,只好一个人默默对抗“疾病”。
就这样,靠着坚强的意志力,她度过了平平淡淡的高中生活——
不仅一次也没听过“系统”的指示,有时候还会故意跟它对着干。
在她刻意的避让下,她跟贺雪岐的接触不能说完全为零,也近乎是没有了。
之后的记忆就变得模糊,她记不起来自己做了什么,大概那些寻常的事也没有太多深刻记忆的价值。
随后,便是异常清晰的此时此刻——
她跟贺雪岐重新相遇了。
尽管间隔了数年,少年曾经清俊内敛的眉眼变成了冰刀般的冷漠锐利,她却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显然,剧情已经走到了最崩坏的那条线路。
前期的放飞,在此刻终于酿成了苦果。
“我不知道姐……嗯、我是说,我不知道祝绯绯在哪里。”祝水雯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真诚,“我跟她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
之前她错过了太多次机会,这最后的一次,她不想再错。
事已至此,她只能祈祷堂姐能逃得越远越好。
或许还能抽空后悔一下,自己当初为什么没在意那个“补漏系统”……算了,事情都过去了,后悔也晚了。
这个念头闪过的同时,她的脑海中,突然有奇异的声音在轻轻问她——
[真的‘晚了’吗?]
她微微一怔,但还来不及去思索,那声音已然消融在青年压抑至极的逼问中——
“你就……这么喜欢祝绯绯?”
青年黑沉沉的眼眸宛如翻涌着雷电的积云,暴虐地预备摧毁一切。
即便他的神态没太大的变化,但祝水雯却知道,自己是让他不高兴了。
也对,祝水雯猜测,对一个占有欲强到爆棚的反派来说,即便是堂妹的维护和喜爱,恐怕都让他感到难以忍受。
哪怕她做好了消极抵抗的打算,迎着青年戾气横生的目光,她还是怂了:“我、我没有。”
“你当然有,所以你对祝绯绯最好。就算那会儿她不喜欢你,你也天天往她跟前凑。”
贺雪岐唇角上扬,突然绽开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灿烂笑容:“所以,祝绯绯也最喜欢你,这不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吗?”
他是极少笑的人,因此,这一笑可谓是惊艳至极,宛如生在污泥的的雪莲骤然盛放,淌出了灼灼如血的毒汁。
然而,对祝水雯来说,这无疑是凶兽猎杀的前兆。
“唔!”
祝水雯被冰凉的触感惊得浑身一颤。
青年的指尖很冷,甚至比那一粒粒血色的朱砂要更加失温。因此,当它轻柔地贴在她的脸上时,好像一条毒蛇在仔细地逡巡自己的领地。
“你知道吗,高中的时候,我最不高兴的事情之一,就听她整天妹妹长、妹妹短的,这让我感觉……”
他微微垂下头,深渊一般虚无的漆黑眼眸中,跳跃着点点猩红的色彩:“很、憎、厌。”
祝水雯震惊了。
她跟堂姐不过是坐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普通关系,他这都能脑补出“姐妹亲密无间”之类不存在的事,并恨得咬牙切齿吗?
那要是,现在在他面前的……是男主呢?
不会被他直接拖出去,做成一瓶梅干菜肉酱吧?
大概是她走神得太明显,他勾了勾唇角,但那点笑却没映入眼中:“又在想谁?祝绯绯,还是顾瑾宴?”
她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看出来的,但那一瞬间的呆愣,无疑是一种默认。
青年的眼眸一暗,笑容透出些扭曲的意味:“他现在,不过一条丧家之犬……有哪里值得你这么在意的?”
手腕上的疼痛骤然加剧,这疯子仿佛是想捏断她的骨头,或是要将她活活撕碎:“祝水雯,你最好看清楚点,你的面前,只有我。”
她不自觉咽了口唾沫,青年身上暴戾的气息像是雪崩一样铺天盖地压下来,几乎要让她喘不过气。
……会、死在这里吗?
正在这一刻,门外突然毫无征兆地响起冷淡倔强的女音——
“贺雪岐,我人已经来了……”
女音停顿了片刻,化为冲天的怒意:“你、给、我——离我妹远点!”
祝水雯的眼睛倏地瞪大了。
整个世界的颜色当即褪去,她只能看到,青年眼皮微微一抬,眼底泛出些嗜血的猩红色,好似在兴奋于猎物的自投罗网,鸣奏起杀戮前的最后一支乐章。
不要、姐姐——!
[你,想再来一次吗?]
[NO]
[YES]←
萧瑟的落叶从地上飘回枝头。
僵死的蝉慢慢划动四肢,停回干枯的树干,摩擦出尚且尖锐的啸叫。
课桌上泛黄的印记慢慢地消退,发皱的教科书变得簇新。
大片的白云在逆着风飞行,风拂过的窗帘重新缓缓飘摇。
馥海九中,高二(6)班的教室里。
“姐姐……姐姐快逃啊……”
“不要,姐姐,别答应他……”
有人听得实在憋不住笑,嘴里冒出了“嗤嗤”的气音。
她的同桌急得满头大汗,眼见老班已经停下了讲课,她赶紧一手掐在少女的腿上,低声急促道:“小水,醒醒啊!”
包子脸的少女趴在数学课本上,睡得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眼睛半闭半睁着,嘴里还在念道:“姐姐不要死,姐姐,姐姐……!”
巨大的三角尺“当啷”一下落在讲台上,发出震天巨响。
“祝水雯,来回答一下这道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