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你是不是喜欢沈娘子?
面对十六的疑问,辛励刹那愣住,脸色顿变,他重重的咳了两声回道:“你每日竟是在琢磨这些风月之事吗?成何体统!”
辛励的闷咳声不停地敲击在十六心上,十六眼圈红通通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读书去吧,朕没事。”良久之后,辛励靠在御榻边摆了摆手,低声说道。
十六站起身来,抹了一把眼泪,头也不回的走了。
辛励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十六离开上阳宫后并没有去夫子那里听讲,而且换了身衣裳径直出宫去了歇芳楼。
虽然皇兄没有回答他的话,但他看得出来,皇兄对那歇芳楼的教习娘子很是不一般,或者可以说是他想要皇兄从失去挚爱的阴霾中走出来,面对新的生活。
可是,皇兄昨夜从宫外回来后,一直在殢酒消愁,想必是在教习娘子那里碰壁了。皇兄是个闷葫芦,他不想说的事情别人一个字也别想从他嘴里问出来,所以自己只好出宫去歇芳楼走一趟,探探情况。
孟瑶华在台上唱曲儿,被天字二号雅间的贵客连续打赏了三次,且赏金数目十分不俗,她有些讶异,吓她一跳,还以为是那人来了。
一看打赏是出自二号雅间,她提着的心又放了下来,那人向来只要天字一号,不是他就行。
不过,她还是需要去二号雅间唱三首小曲儿。
当她推门一看,却是惊了。
“教习娘子,我哥病了。”那少年端坐在雅座上,举止之间贵气天成,虽然他尚且年少,但仍不敢有人小觑了他去。
孟瑶华心里咯噔一下,她掩住面上的异色,抱着琵琶坐在少年对面道:“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少年默然一顿,良久之后方才开口道:“我不想听曲子,但请教习娘子花三首曲子的功夫听我说说话吧。”
孟瑶华见逃避是逃避不了了,只好点点头,做洗耳恭听状。
十六垂下眼帘,轻声问道:“在教习娘子眼里,我哥是怎样的人?”
“风度翩翩,才华横溢……”孟瑶华不好当着人家弟弟的面说那人不好,只好绞尽脑汁开始掰着手指头数他的优点,未料她才说了两个就被打断了。
“我想听实话。”十六抬眸郑重其事的看着孟瑶华说道。
“自私、偏执、毒辣、目中无人……”说着说着,她缓缓垂下头去道,“偶尔人也挺好的,出手阔绰。”
孟瑶华说完之后,她和十六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中。
半晌后,十六亲自倒了一杯君山银针递给孟瑶华:“教习娘子可知他为何会如此?”
孟瑶华摇了摇头,她不感兴趣。
十六见孟瑶华的神色悲怆的笑了一声道:“我的家族产业极丰,而且子嗣众多,我和我哥是一母所出,但我们之间的排行相差甚远,中间还隔着数位异母兄弟,这只是我父亲这一支,之前家族掌权人是我的祖母,她亲生的儿子就有四个,庶子三十几个,家族庞大,免不了明争暗斗,我父亲是家族继承人,奈何早逝,其他几位叔伯要么不是嫡出,要么不成器,祖母年事已高,家族内部充满了明争暗斗,我哥作为最有出息的嫡孙想拉他下马的人不计其数,而且险些就被那些不怀好意之人得逞了。”
孟瑶华抱着琵琶的手一紧,她连声问道:“后来呢?”
“家族里有人勾结外人给他下毒,奇毒无解,数位郎中都束手无策,那时他正在外乡失了一笔生意,外面追杀他的人不断,他几近穷途末路之际,被一个叫阿妧的姑娘救了,虽然我没有见过阿妧姑娘,但听说阿妧姑娘医术奇绝,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解了我哥身上的毒,但阿妧姑娘自他毒解之后便销声匿迹了,他后来带着人在那附近搜寻了多日,据那日见过阿妧姑娘的人称,她是为了引开追来的杀手钻进了山里,当时她的身子已经不行了,其实她并没有解开我哥身上的毒,只是将我哥身上的毒引到了自己身上,她当时已是强弩之末,落崖而死,血染满了整条溪流。”
孟瑶华叹了一口气道:“原来竟是这样。”
十六摇了摇头道:“不止如此,阿妧姑娘死了,也带走了我哥所有的生趣,他自此之后对世间任何人事物都不再感兴趣,只一心想着将我培养成人,他好殉情去。”
孟瑶华:“……”
“自幼生在薄情之家,整日勾心斗角,未曾尝过半分温情,却被人这样浓烈的爱过……”十六声音哽咽了一下,“如今倒不知是福是祸了。”
“阿妧姑娘是不是爱唱《凉州词》?”孟瑶华轻声问道。
“不是,阿妧姑娘是江南人,唱不来北曲,是我哥爱听。”十六说道。
“我的声音很像她吗?”孟瑶华问道。
“我不知道,但看我哥的反应应当是了。”十六说道。
孟瑶华抬头郑重其事的跟十六说道:“虽然金公子的故事很动人,但不能因为我的声音像阿妧姑娘,我就不配拥有自己的生活了,对吗?”
十六点了点头道:“确实。”
“但是你哥做了什么呢,我给你数数,不允许我亲近别的男人,否则就拿哑药毒哑我,被我识破之后哪个男人跟我走得近,他就让谁身败名裂,这很难评。”孟瑶华现在想起来还有些生气呢。
“如果教习娘子想找男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哥呢?”十六疑惑的问道。
“我们互看不顺眼。”孟瑶华冷淡的说道,“他只是拿我当阿妧的声替罢了,我们不合适的。”
十六顿了顿,他抬眸仔细看了孟瑶华一眼道:“教习娘子,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怎么说?”孟瑶华问道。
“你仔细想想,你到底是不愿当阿妧姑娘的替身,还是不愿意跟我哥好?”十六继续道。
“有区别吗?”孟瑶华不解的问道。
“自然是有的,我不愿我哥总沉湎于阿妧姑娘去世的哀痛之中,你不愿当阿妧姑娘的替身,那你若是把他从旧事里拔/出来,不就都皆大欢喜了!”十六兴致勃勃的说道。
“我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本事,金小公子还是另请高明吧。”孟瑶华好不容易把金翊打发了,这会儿做什么还要凑上去!
“如果世上还有谁有这种本事,那一定是教习娘子你了。”十六胸有成竹的说道,“你知道我哥为何总喜欢纠缠你吗?”
“因为我的声音像阿妧姑娘,会唱和阿妧姑娘一模一样的《凉州词》”孟瑶华回道。
“亦不全是。”十六斟酌了一下,低声说道,“有个秘密还需教习娘子保密。”
“什么?”孟瑶华问道。
“我哥的眼睛。”
“你哥的眼睛?”孟瑶华疑惑的问道。
“自阿妧死后,我哥的眼睛看不到世间任何色彩了,他目之所至皆是灰蒙蒙的一片。”十六打量了孟瑶华一眼道,“可我哥初识教习娘子的那一天,他问我你是不是穿了红色的石榴裙?”
孟瑶华惊讶的看着十六,一时不知作何言语,只听十六继续说道:“那日教习娘子确实穿了红色石榴裙,你是我哥唯一能看到的色彩,你说他会放过你吗?即便你把自己的嗓子毁了,他缓过来之后难道不会再找你吗?”
“你在他眼里不全像阿妧姑娘,毕竟他认识阿妧姑娘的时候已经双目失明了,他这辈子也不知阿妧姑娘长什么样子,只能记住她的声音,如今教习娘子将自己的嗓子弄得不像阿妧姑娘了,你猜猜之后我哥还会不会再来找你?”十六说道,“我猜他会。”
孟瑶华彻底呆住,她嗫嚅了一下,不甘心的叹道:“为什么会这样?”
“教习娘子,如果我哥再来找你,你能不能尝试着接受他?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的眼睛明明分辨不出色彩,却坚持自己亲手画花灯送给教习娘子,可惜……”十六的话没有说完,但孟瑶华已经领悟了他要表达的意思。
孟瑶华陷入沉默之中,她的目的是尽早怀孕恢复本命蛊,然后回落月城去。如果金公子还来找她的话,那只是因为他能看到她身上的色彩,而不是他像阿妧姑娘,这样的话自己能不能接受他?
也不是不能吧,他心里有谁不重要,自己心里没他才最重要。
思及此处,孟瑶华点了点头,觉得可以。
十六的眼睛顿时亮了一下,他眉眼弯弯的笑道:“谢谢你,教习娘子。”
他留下一串银钱之后,心满意足的回宫去了。
此时辛励头上系着药带,正强撑着病体批阅奏折,直至一摞奏折都已批阅完毕,他不经意间抬头一看,却见端午节的那盏花灯正规规矩矩的放在御案上,花花绿绿的色彩十分明艳,他仿佛能很清晰的记得那人在烛光之下,温柔又浅淡的在上面勾勾画画,尽量描补,而此刻他的眼睛只能看到这花灯上被她画上的色彩。
他那日的鹤氅放在屏风上,有宫娥进来欲将其敛去浣衣坊,辛励淡淡道:“放在那吧,那等料子不宜总是沾水。”
“是。”宫娥规规矩矩的退下去了。
十六从歇芳楼回来之后,没有去上阳宫,先去了自己的书房里狠狠地温了几遍书,这才换好行头去找他哥用膳,谁叫御膳好吃呢!
辛励见他进殿后,蓦然抬首问他:“十六,想吃桃花酥吗?”
十六心底化了个魂,他笑了笑回道:“还是皇兄对我最好,知道我最爱吃桃花酥。”
辛励叹了一口气道:“可惜宫里厨子做的一般。”
“这个我知道,全盛斋的桃花酥是洛阳一绝。”十六笑眯眯的说道,全盛斋的对面是歇芳楼,转瞬之间,他故意叹了一口气道,“可惜皇兄还病着,不能出宫去逛一逛了,只能吩咐盛福他徒儿去跑跑腿了。”
辛励:“……”什么臭弟弟?!还想吃桃花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