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被吵醒的元裳本就不快,穆妨此时又疯疯癫癫的,一会儿一个做派,更是让人烦躁。元裳抄起手,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高愠也不想揽下这烫手山芋,可谁让此事因他而起呢。高愠一咬牙,硬着头皮上前将穆妨扶起来,道:“这件事不是我们做的,我们也不知情。”
穆妨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要不是高愠扶着,她又要跪下去磕头了,她恳求道:“那你们能帮我替悠儿收惊吗?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被静雅公主附了身,要来救我。可做出的事不像救人,反倒像是要置我于死地……”
高愠适时打断她,做起了玄学科普:“那你说的这种情况就不叫起乩,而是中邪——被恶灵附体了。起乩是神灵上身,要普度众生的。”
穆妨满脸泪痕,张了张嘴,嗫嚅道:“可是对我们这里的人来说,神鬼本就是不分家的。”
高愠放弃了与她掰扯什么信仰问题,他看了一眼元裳,后者始终抱着胳膊,不知在想什么。他略一思忖,犯起了难:“这事我实在做不了主,总之你先别哭了,我明日与两位师父商量一下再答复你。”
听闻此话,穆妨像是心中已经不抱希望,只是颓然地坐在地上兀自垂泪。
见她这副模样,元裳冷笑道:“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魂灵都是好的么,这时被邪灵缠上了便知道来求人啦?山神大人那么好,怎么不去找他?”
高愠因拒绝穆妨心里本就有些不好受,再一听她这话,低声道:“阿姐,你就别说风凉话了。不管怎么样,孩子是无辜的。”
穆妨的目光渐渐冷了下去,走投无路之下说出来的话字字都充满了绝望:“罢了,我原本也没想求助于你们,不过是一群追名逐利的亡命之徒!若不是你突然出现,我也不会贸然将此事告知与你。”
高愠担心歇斯底里的穆妨再受刺激,连忙拉着元裳道:“我们还是快回去吧。那个,你放心,我回去定会同两位师父商量……”
“等等,”元裳不知想到了什么,愣是将高愠拉了回来,“我话还没说完呢。”
高愠欲哭无泪,“阿姐啊,你跟她较什么劲呀。万一真把人惹急了,咱们又不能拿村民怎么样。”
元裳径自走到穆妨跟前,说出的话掷地有声:“我帮你。就算师父们不允,我也愿意帮你。”
穆妨原本垂着头,凌乱的发丝遮住脸庞,她忽地抬起脸,眼中仿佛有希望的火光跳动,“真的?”
“我说了会帮就一定帮。”元裳舔了舔嘴唇,看了看一旁摸不着头脑的高愠,道:“只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穆妨刚刚燃起的希望再次熄灭,她心如死灰:“若是让我带你们去妖界,那我做不到。”
元裳:“那倒不必,你只需帮我引荐一位在荒境做买卖的生意人就行。”
对上穆妨疑惑的目光,元裳继续道:“你爹说过,附近有些生意人会时常往返于荒境,当然了,你们也不把那里称作荒境。我想你自小生活在此地,总归结交过几个这样的人吧?”
村庄里的人几乎从不与元裳一行人交流,就连高师父去集市采买物资遇到的大小商贩大概也被打过招呼,表现得戒心极重。所以元裳才想求助于本地人。
穆妨认真思考起她的提议,道:“我不太确定……但平日做衣裳、买酒酿时倒是有两个相熟的老板,就是不知道他们与精怪们是否有往来……总之我会去问问的。实在不行我就再另托人,我定会找到一个符合要求的人。”
为了验证决心,穆妨还拿出纸笔写了一份凭证,落款了自己的姓名和手印。
元裳满意地点点头,高愠却还在惴惴不安:“能行么,真的不用与高师父商量一下?”
元裳拍拍他的手背,微笑道:“不用担心,一切包在我身上。”
元裳复又与穆妨对立而坐,她温声道:“既然都说好了,那我一定会鼎力相助。敢问你妹妹现在在哪里,又在做什么?恕我直言,你妹妹已经是个危险人物了。”
“她睡下了。我与她同住一屋,看着她熟睡的脸我越想越害怕,这才跑出来的。”穆妨似是想到了什么可怖之事,浑身都打了个冷颤,“若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有人会在一夜之间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从神态、语调再到吃饭的口味、走路的姿势,统统都不一样了。”
按照穆妨所述,穆悠是在前一日早上起床后发生变化的。穆悠原本是个贪玩的乡野丫头,常常偷跑出去跟村里那些男孩们一道扔石子、滚铁环。可穆妨昨日端着饭进门时,却忽然发现穆悠端坐在桌旁,将亡母的首饰珠钗都戴在了头上,身上还穿着过新年时才穿的绛红色襦裙。
穆妨被吓了一跳,随即打趣道:“今天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有的人都开始当淑女了。”
穆妨本以为穆悠是年岁到了,所以才忽然热爱起了小女儿家的衣裳首饰。可穆悠却表现得既古怪又反常,她冷冷看向平日亲近得不得了的穆妨,道:“对静雅公主说话请放尊重些。”
穆妨揶揄地打量起穆悠,噗嗤一笑:“我还是王母娘娘呢!别以为自封个什么公主就不用去喂马了,我一会儿还有事要出去,记得割草啊!”
这一天穆妨去邻村看望婶婶,吃过午饭又找铁匠打了两把农具,傍晚回村的路上,穆妨冷不防地又想起了穆悠的异状。想着想着,原本再熟悉不过的路竟一时走了茬,待她反应过来时已经不知身处何处了。
穆妨害怕遇见豺狼,只好越走越快,可路越走越是偏僻,天色也越来越暗。穆妨害怕极了,只好一路紧紧握住农具。不知过了多久,穆妨远远看见一个人影,走近一看才发现是穆悠。穆悠依旧装扮隆重,直直站在田坎上,姿态却像立于什么高台神殿。
穆妨骤然看见妹妹,高兴得快要落泪。穆悠却丝毫没有欣喜,眼看穆妨奔过去,她嫌弃般地皱了一下鼻子,朝后躲了一大步。
穆悠做这一系列动作时不仅没有乡野孩童的稚气,而是反而充满了骄矜与自傲。穆悠走到一旁,不管是抬步还是转头,发髻间的珠钗都稳稳当当,没有发出一点银铃碰撞之声。
穆悠一时看得怔住了,问:“悠儿,你怎么来了?”
穆悠突然用一种异常诡异的视线看向她,缓缓道:“那边那个男子叫我来寻你。”
穆妨的牙齿仿佛打起了战,她颤声道:“那是你爹。”
穆悠往前踱了几步,在姐姐身前站定道:“我今日说的话可不是与你玩乐,我被静雅公主上身是要来救你的。实话告诉你,不出五日你便会暴毙,若要破解,你需得去太湖中洗去罪孽。”
穆妨又累又饿,实在不想听她胡扯。穆妨再也忍受不了似的大步走回家,夜色已深,因此穆老只是简单询问了两句,一家人便草草睡下。穆妨一整夜都心乱如麻,囫囵睡了两个时辰,她刚睁开眼,猝不及防地对上了穆悠那张诡异妖冶的脸。
穆悠不知从哪找来了胭脂水粉,将十来岁的脸上画得犹如鬼画符,她毫不错眼地盯着穆妨,道:“你要去太湖洗净你身上的罪孽。”
穆妨从小连一粒米都没偷过,实在不知有何罪孽需要洗去。可她快被逼疯了,于是将被子一掀,道:“只要我去了太湖,我妹妹就能回来了是吧?好,那我去。”
穆悠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跟着她来到太湖。穆妨自小水性就不错,因此没什么犹豫地跳进了湖里,她浮着水,对岸上的穆悠道:“这下你满意了吧?”
穆悠依旧挂着笑,她指了指自己的头,道:“还有你的头,你的头也要下去。”
穆妨深吸一口气,将头也埋入水中。就这一埋,穆妨当即发现了不对劲。这汪太湖原本清澈见底,许多小孩一到夏日便会来捉鱼捉虾,可此时湖底却笼着层层黑雾,水中更是一个活物也见不着了。
穆妨心里一乱,手脚也随即跟着乱了。她一不小心呛了口水,毫无章法地扑腾了起来。
在水中起起伏伏之间,穆悠那张冷漠的脸时隐时现。目睹她的神情,穆妨心中便愈发绝望。不知挣扎了多久,一人跳下水,将她救上岸,待穆妨回过神来才发现周围站了许多村民,穆老也在其间。
婶子捂着胸口揪心道:“还好小茂林路过看见了你,这才紧赶慢赶跑回来叫人。怎么这么不小心呐!”
救起她的人是自家表哥,穆妨匆忙道了谢,她在人群中惶然寻找着穆悠的身影,嘶声道:“是穆悠!她身上起乩了,非说我必须得来太湖才能避免灾祸,可她分明是想害我!”
“穆妨,莫要诬陷你妹妹。”穆老拄着拐杖走出来,道:“小茂林回村叫人时,悠儿明明就在附近,她听闻你落水比谁都着急,连忙跟着我们一起赶过来。你这个做姐姐的不仅贪玩下水,还想诬陷妹妹,真是没一点做姐姐的样子!”
“可她……”穆妨这时终于看见了人群中的穆悠。她早已恢复成素面朝天的样子,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对穆老道:“没事的,只要姐姐没事就好。”
听到这里,元裳问:“那她之后还有没有再逼你下水?”
穆妨哭着摇头:“没有了,她在别人面前还算伪装得正常。可明日又不知会用什么法子来害我,我还被爹禁了足……我只求她能快些走,将我妹妹还回来!”
不知不觉间,窗外已经有隐隐的亮光照进来,天快亮了。
元裳估摸着两位师父也该起了,她起身将一道符箓交给穆妨,道:“我们先回房将此事告知两位师父,稍后再来会会你那妹妹。她若是又要作乱,你就将此物贴到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