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熟悉的屋子,元裳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一样沉重。
高愠忙前忙后地将元裳和高师父安置妥当,又端来几碟清粥小菜,将几人的吃食全都分好放到床边。
元师父早就饿了,可看着美味佳肴却犯起了难:“这回该不会下药了吧?”
“那倒不至于,”高师父一点不客气地端起碗喝了一大口,道:“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没必要再来阴的。”
元裳此时一闲下来才知道受了多少伤,浑身皮肉就没一处好的,她支撑起身体想坐起来,疼得龇牙咧嘴。
元师父心疼得要命,咂了一下嘴道:“大夫呢,怎么还没来?”
高愠无奈道:“去青嵘派那边了,谁让那边有两个伤员还都伤得那么重呢。村里就一个大夫,我一会儿就去门口守着,他一出来我就把他拉过来。”
高师父哼哧哼哧喝完粥,将碗一摔,道:“真他娘的憋屈,阿裳皮都快掉了一层,结果连那荒境的边都没摸着。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
元裳忍着疼坐起来,端过碗小口喝着粥,她抬眼问高愠:“你之前看见那个人了么?”
不需要过多的描述,高愠立刻就知道了她说的是谁。他放下碗,神色也严肃起来,“我看见了,那个身手不凡的少年。”
元裳心下一喜,“那你看见他的眼睛了?”
高愠垂下头,像做错了事一样小声道:“看是看见了,他也看见我了。可他不怕我,他不仅是不怕我,我觉得他好像不怕这世间的任何东西。”
或许是想起了当时的危急,高愠埋在心里的后怕这时突然涌了上来,他一边吞着眼泪,一边一股脑地往外诉说:“当时我只怕他真的伤害阿姐,情急之下将定身咒使了出来。”
元裳没想到在生死一线时还发生了这些,她正襟危坐起来,问道:“然后呢?”
“我朝少年使出了木牌,嘴里也念出了幼时学过的定身心法。”高愠叹息道:“可惜不知是距离太远,还是那少年法力太强,总之法器根本就没有用。我这一举动反倒引起了少年注意……”
回想起那时的一幕,高愠依旧能感觉到胆寒,“那人手里分明握着襻膊,还操控着身后的镇地缦,可当他看向我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他的目光里只有我、并全神贯注朝我走来的错觉。我朝他举起木牌的时候两手交叠着放在头顶,他也像是误以为我是在拜谒他。”
“拜谒他?”元师父停下了筷子,全神贯注地聆听着,“他难道没见过法器?”
高愠也说不清楚,他尽量描绘道:“我不知道,但那不代表他不谙世事,或是不曾身经百战,而是……他身上好像有一种纯真的特质。对,纯真,他不认为身边的人会对他抱有恶意。他在初次见到任何人时,都会无理由、无条件地信任并亲近他。”
高师父:“你怎么越说越离谱了,接下来是不是要说什么‘人之初,性本善’的大道理了?”
元裳反倒松了一口气,“那也算是歪打正着了。若是定身咒真的在他身上发挥了作用,或是让他看出了你来者不善,那就难保不会对你发起反攻。”
元师父像是想到了那副画面,不禁打了个冷颤,“真可怕。一个山神的手下尚且如此,不敢想象山神本尊会有多强大。”
“那少年是山神的手下?”元裳问。
“不然呢?”高师父虽然没有亲眼看见那个少年,但也从几人的谈话中拼凑出了七七八八,“镇地缦都听从他的号令,他还肩负将人赶出荒境的重任。十有八九是山神手下的一员大将。”
吃完饭,高愠起身收拾起碗筷。他忍不住想起前一日所受到的冲击,问高师父:“穆老说的那些话是真的么,荒境里真的那样繁华?”
“谁知道呢,”高师父已经拿出了纸笔,正打算列出需要添置的物品,他不置可否道:“嘴长在人家身上,怎么说也是别人的事。总之认定了咱们进不去,就算吹得天花乱坠我们也没法反驳啊。”
元裳一连数日都卧在床榻养伤,这伤一养就是七八日。到了第九天,她总算能活动自如地下床,嗓子也能照常说话了,就是脖间还留着一圈触目惊心的红痕。
大夫断言疤是留定了的,元裳本来不太在意,高愠缺信誓旦旦地表示等日后回上京,一定会找到祛疤的冰肌膏,阿姐的疤痕也就能治愈了。
就在这时,元师父气呼呼地打开门冲回了房,抄起桌上的茶杯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元裳小心翼翼地问道:“谁招惹你了,怎么火气这样大?”
元师父重重放下茶杯,抱怨道:“这么多天了,我日日去客栈、厨房帮忙,去村里闲逛、钓鱼,还帮着村民捉鸡,就为了能与人套近乎,多攀谈攀谈。结果呢,每个人一看见我就像我能把他们吃了一样。”
元师父越说越来气,绕着桌子来回踱步道:“你们说这群人奇不奇怪?与真正的妖魔做朋友,又将我这慈眉善目的同类视作洪水猛兽。村子里尽是些刁民,青嵘派那边又是些道貌岸然之辈,真是两头受气!”
元裳问:“青嵘派那边也不顺利?”
眼看元裳的身体恢复如初,师徒四人不免商量起了接下来的打算。高师父本来在做两手准备,一面在附近村民中打听与荒境有关的消息,一面再去探听青嵘派那边的计划,若是他们能打头阵自然最好。
只是没想到两头都碰了壁。
“那个力泷也是,之前那么硬气非得冲进荒境杀个回马枪。现在倒是稳得住了,天天优哉游哉地练功习武,巴不得让我们身先士卒呢!”元师父愤恨地道。
云璟正歪着脖子,耐心地舔舐着羽毛,闻言道:“我们不也等着别人先当出头鸟嘛,大哥就莫要说二哥啦。”
元师父目眦欲裂地看向云璟,正要开骂,突然眼珠一转,好言好语道:“云璟啊,要不你先飞去荒境里探探情况?”
云璟当即腿软道:“我不!”
“你不去那你多什么嘴?”元师父作势要来掐她,恶狠狠道:“元家军可不养闲鸟!”
元裳站到中间,将一人一鸟分开,劝道:“行了,实在不行我就去附近找找有没有别的飞禽,管它大雕还是羽人,只要看见了我就射一只下来。”
云璟一听这话倒是安静下来了,她往高愠身后缩了缩,扑腾几下,钻进了他的衣襟里。
元师父发完一通火,这会儿终于觉得肚子饿了。他刚打开房门,端着饭菜的农妇正好站在门口,也不知来了多久。
能屈能伸的元师父当即挂上一副笑脸,道:“抱歉,方才跟孩子们闹着玩呢,怠慢了怠慢了。”说罢,他热情地要去接,农妇却面无表情地避开了他,一言不发地走进来将托盘放到桌子上,又一言不发地走出去关上了门。
连日来,屠魔者与村民之间就这样形成了一种无比微妙的关系。
两方人互相看不惯,也互相不服气。但村民们碍于杀手方的武力值,亦或是想维持住一个挑不出错的面子工程,总之每日依旧会挨门挨户地送饭,只是态度就不那么好了。
而杀手小队的成员们则是迫于公派身份,怎么说也是帝皇官授的皇家杀手,与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们斤斤计较传出去多难听啊。
因此,既客气又疏离的怪异局面就这样形成了。平静的海面下是波涛汹涌的刀剑寒光。
谁也没有想到,这样看似相安无事的日子竟然就在当晚被打破了。
最开始是高愠听见了隐隐约约的哭声,越是胆小之人似乎越是容易察觉到微小的异样。
高愠紧紧裹着被子,他浑身打着颤,努力想把这声音从脑海中逼出去。可他越是想,那声音就越是挥之不去,周身都被裹出了一层汗,睡意愣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高愠无法,干脆心一横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走到元裳身边,焦急又谨慎地推了推床上呼吸平稳的人,唤道:“阿姐……阿姐。”
元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极其熟稔地道:“都是假的,都是幻觉,阿愠快睡吧。”
高愠严重怀疑元裳都会背这套词了,他又不死心地摇了摇,语气越发惊慌:“阿姐,这回是真的。不是噩梦,也不是我自己吓自己,不信你听,真的有女子哭声。”
元裳耐着性子坐起来,高愠扶着她的身子让她不再倒回去。元裳紧紧闭着眼,也不知有没有在听,就在高愠以为她又睡着了时,面前的人倏地睁开了眼,眼中一片清明。
元裳的第一反应是去拿剑,她一手握住剑柄,另一只手警惕地要去开窗。
高愠被她吓得魂飞魄散,低声道:“阿姐,你做什么!”
元裳不以为意道:“既然有哭声,那找出是谁在哭不就好了?”
话虽然是这么个道理,可高愠还是不放心道:“可万一找不出是谁在哭呢?”
“那不就说明没事了,可以安心睡觉了么?”说罢,元裳毫不犹豫地破开窗户,从二层跳了下去。
高愠从窗框将头探出去,一阵揪心的等待过后,元裳终于再度出现在了楼下。她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淡淡地通知道:“抓到哭的人了,你下来吧。”
高愠惴惴不安地狂奔下楼,只见元裳和穆妨对立而坐。高愠的一颗心总算放下,她们并未点灯,却依然看得出穆妨满脸泪痕,而元裳的神色严肃疏离。
穆妨看向高愠时目光怨念愤恨,她带着哭腔道:“是你们干的吧?”
高愠一头雾水地坐到元裳旁边,疑惑道:“什么是我们干的?”
穆妨强忍着内心的悲恸,尽量平静地讲述道:“就因为我们站在了你们的对立面,所以你们才想报复是吗?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我妹妹身上……”
高愠越听越摸不着头脑,他追问道:“你妹妹究竟怎么了?”
在武力值的巨大悬殊下,穆妨反而放弃了抵抗。或许她还存着一线求救的奢望,在种种思绪中,穆妨快被压垮了,“我妹妹,她叫穆悠。从昨日起,她身上起乩了。”
穆妨已然接近崩溃,她慌不择食地朝元裳跪了下去,哀求道:“连日来我也看出了你们之间分成了三派,而你是所有人里的唯一一个女孩,其他村民都在议论你,说你长得这么好看是被养出来用于□□的花瓶,可我看见了你是怎么对待胡掌柜的,你有血性更有义气!所以如果是其它两派做的……你能不能帮帮我……”
穆妨口齿不清,说出的话也混乱不堪。刚求完情的她下一刻忽然又害怕极了一般朝后退去,嘶声道:“若是你做的,那你就将我一块儿杀了吧,别再这么折磨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