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快跑。”元裳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高愠、元师父,你们跑得越远越好,实在不行就躲起来!”
元裳抽出腰间的剑,头也不回地朝镇地缦走去。她渐渐由走变成跑,身后的大地在无数镇地缦的撞击下裂开了,深不见底的裂缝一不小心就会让人掉落深渊。
与其说是迎战,大部分人实际做的事都只是在逃脱。青嵘派的阵法再也摆不起来,因为哪怕这头好不容易摆好了,还不等发出攻击,那边就会有另一只镇地缦攻他们于不备。
所有人都只能被迫各自为战,光是逃脱地缝就已经无暇他顾,更别提抽身去攻击镇地缦了。元裳的四面八方汇满了镇地缦,它们的身躯长而粗壮,有时随意一动,扫射到的就是一群人。
元裳的境地十分被动,她大多数时候都飞到了空中。有时费劲地寻到一个落脚点,落地的一瞬即刻又要再度腾空,她在空中支起鼓胀的袍子减缓下落,这才争取到一些时间以便观察形势。
大地已成炼狱,光是落入地缝的就有数十人。没人对同伴的死亡而哭天抢地,因为这一秒若是放松了警惕,下一秒死的就会是自己。
元裳再次蹬地,跳到半空。她抬头望向那些高耸入云的镇地缦,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行,必须要上去。
它们的身体太坚不可摧了,大概只有从意志、大脑或是从他的头颅才能找出弱点,才有可能寻得一线生机。
元裳情急之中扯下后背的襻膊,将它抻开了拧成一股长绳。再一次的蹬地腾空,元裳向上划破空中凌厉的风声,她瞧准时机,将手里的襻膊倏然朝上甩出去,稳稳地套住了一只镇地缦的脖子。
元裳心中暗叫了一声好,可接下来,她整个人都被轻飘飘地吊在了半空中……她咬紧牙关,用力往下拽了拽,被她用襻膊缚住的镇地缦依旧纹丝不动。
元裳的一颗心由狂喜跌落到谷底,她被吊在空中,若是找不到借力点,饶是有拔山扛鼎的力气也使不出来啊。元裳将襻膊这端在手上缠绕几圈,腿下一使劲,干脆前后摇荡起来。
她这一番动静总算引起了上方镇地缦的注意,元裳能感觉到周身一沉,镇地缦弯下了腰。虽然看不见,但元裳能想象得出它茫然四顾的样子。
在它发脾气大肆破坏之前,元裳拽紧襻膊,一个发力荡到它的头上。耳边全是同伴们的求救和痛呼,她坐在镇地缦的头顶上,这一刻宛如一个替天行道的卫道者。
元裳高高举起剑柄,狠狠朝它的头顶刺下去。如她所料,头颅果然没有身体那么坚硬,被她重重一刺便有汩汩的鲜血往外冒出。
身下的镇地缦随着她的动作突然剧烈挣扎了起来,它疯狂地摆动起身体,似是想将元裳甩下去。
元裳本想拿剑再刺几刀,这下只能紧紧握住剑柄,勉力稳住身形。“你个臭虫,别他娘的晃了!”元裳被摇得头晕脑涨,用力将剑柄往下一掼,坚硬粗壮的表皮竟被她竖着划开了一条口子。
可惜的是越往下,镇地缦的皮肉就越厚,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隙口,可撕开的不过是一点皮肉伤罢了。下一刻,镇地缦直立起了上身,它开始朝后仰头,像是想换一种方式摆脱元裳。
“坏了。”元裳手中的剑已经插到最深,她只能抽出剑身。而另一头,镇地缦的头已经向后弯折,它这一折,视线几乎与已经掉落到“半山腰”的元裳平齐了。
元裳心口一滞,在那覆满沙石灰土、沉寂了数千年的脸后面,她仿佛看见了一双布满杀意的双眼。
镇地缦的身体呈一种怪异的姿势围绕着元裳,它在伺机将她箍紧。意识到这一点的元裳霎时起了一身的冷汗,她再次将手里的襻膊甩出去,缠绕住它的头。
容不得元裳多想,她重重朝着脚下的镇地缦的另一部分身体蹬出去,手上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拉紧绳子,虎口被这股力道拽得立即生出了道道红痕。
元裳本没有太多把握,可巨大的镇地缦竟硬生生地被她扯得往前挪动数丈之远。
元裳被上方的力拉扯得浑身生疼,她拼了命地往前拽,总算比镇地缦先一步触到了地面。她在布满裂缝的地面找到了一处尚且还完好的,孤注一掷地将那根连接镇地缦的襻膊收紧,再收紧,然后狠狠朝地面摔去。
浩大磅礴的力道让元裳整个身子都向上倒立了起来,激起的一阵风让她的发丝和衣袂皆是往上飞舞,只剩下发力的手嵌进地里。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镇地缦的头被砸在了地上,后面的身体也随之倒下。
镇地缦还在不停地扭动着身体,但它被这么一砸几近晕厥,始终站不起来,抽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小。
“好样的!”高愠和元师父异口同声地欢呼出声。
高愠和元师父正一人抱住一只脚飘荡在空中,脚的主人是将通天绫绑在腋下、还驮着赵良辅的赵章桐。
赵章桐原本也在暗暗惊叹元裳的身手,这才终于想起脚下还挂了两个人。“喂,快下去!通天绫是有时效的!”赵章桐不耐烦地甩了一下双脚,奈何那两人愣是跟牛皮糖似的不撒手。
“不要这么小气嘛,”元师父赔笑道:“地上全是裂缝,让我们怎么下去?再说了,云璟不也在帮忙吗。”
赵章桐抬头看向叼着通天绫的一角、正在努力振翅的小玄鸟,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帮忙”两个字的。话说回来,这两人几乎是在他发动通天绫的那一刻就冲过来抱紧了他的双脚,完全不给人拒绝的机会啊……
赵章桐叹了口气,正色道:“我认真的,通天绫承受不了这么多人的重量。要是害师叔遇险,你们可担不起。”
高愠和元师父被降落在离战场不远处的空地,元师父依依不舍地松开手,和高愠一起躲到了树后面。
“咦,阿裳那边好像不太乐观呀。”元师父探着头,忧心忡忡地道:“当了一回出头鸟,现在被其他镇地缦围攻了。”
元师父半晌没得到回应,回头一看,高愠正趴在地上,一侧耳朵贴着地面。
“你这是要假装尸体?”元师父着急地跑过来,“那也得找个离地缝远些的地方吧。”
高愠神色凝重,将手指放在唇上,示意他噤声。元师父耐着性子等了片刻,高愠才严肃道:“我好像又听见那些声音了。”
“你是说,在追踪老高的时候听见的那些声音?”
高愠点头:“对,那些叮叮咚咚的敲击声,像是在修补什么……”
元师父的肩膀因恐惧而几不可闻地颤抖了几下,他看了一眼远处被镇地缦包围的元裳,蹲下身道:“阿愠,你听着,我们最大的本事就是不给你阿姐拖后腿。”
高愠:“可高师父有可能就在附近!若是等阿姐解决完那些镇地缦再过来,说不定就又错过了。”
元师父的脑海中有一百个让他逃命的声音,可他偏偏只听见了那一个最细微也最不理智的。一向没个正形的元师父脸上出现难得一见的坚定,他一字一句道:“但若是让阿裳分心了,我们就必须马上躲起来。”
高愠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不一会儿,披着树皮挂着枝叶的两个人影出现在了地缝中,高愠用两把匕首开路,每插进去一次山崖,他就往旁挪动一步。他一心只想着高师父,能做到的只有尽量不去看脚下的深渊。
元师父累得大口喘气,又问了一遍早已问了不知多少次的问题,“你确定是往这边?”
这块地方已经被镇地缦折腾得天翻地覆了,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去思考一种可能性——如果高师父真的在这里,那么他会不会早已在这场浩劫中被劈成了碎片?
高愠的情况不比元师父好多少,他累得满脸通红,磕磕绊绊地道:“其实抓到渠荪时,阿姐与我讨论过……我们一致认为即使有同伴,渠荪也无法靠自己独自生存,它们势必会依附于某一种强大的生物。”
元师父吭哧吭哧地踩上高愠替他插好的匕首,问:“类似于寻求保护?”
“对,”高愠用力拔出刀柄,插到下一处,“现在看来,渠荪多半是与镇地缦建立了这种关系。你想,镇地缦在地底生活了数千年,它们大多数时候都与这大地合二为一了,那它们怎么与外界联系?总得有个传话的吧。”
元师父将信将疑地道:“我看没那么简单。镇地缦那个样子像是会与人做交易的吗,它们会不会说话都不一定。”
“可如果是真的呢?”高愠体力快要耗尽了,他靠在崖壁上,扯出一个笑容:“如果是真的,镇地缦会放渠荪一条生路。也就是说,与渠荪待在一起的高师父此时是最安全的。”
话音刚落,云璟振翅飞过来,落在高愠的肩头,道:“被劈开的地缝深不见底,我不敢再往下了……”
高愠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失望,云璟连忙道:“可我发现了一点别的!那边有一串脚印,比人的脚印小,数量看起来像是一个队列。脚印往那个方向去了。”
高愠看向元师父,似乎想让他拿个主意。元师父正待点头,忽然睁大了双眼,盯着高愠的头顶,浑身不住地颤抖。
不需要抬头,高愠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他的面前被投下了一层阴影,突如其来的凉意让他如坠冰窟。
“别,别动。”元师父一动不动,用腹语道:“咱们披着树皮呢,别动它就看不见我们。”
高愠大气也不敢喘,颤颤巍巍地站在刀柄临时充作的凸起物上,浑身的皮都绷紧了。那只镇地缦徐徐弯下腰,硕大的脸庞凑到地缝之间,在高愠和元师父间犹疑片刻……
它的几个转头在高愠看来简直度秒如年。末了,镇地缦的头慢吞吞地往上移开。就在元师父的一口气终于快要吐出来时,那颗头兀地往下一晃,直直将高愠和元师父从刀柄上推了下去。
“啊——”两道撕心裂肺的喊声沉入地缝中,直到消饵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