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高愠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他蹑手蹑脚地来到元裳床边,蹲下身,小声道:“阿姐,我害怕。”
元裳自小在高压训练中长大,对于这类情绪的感知早已变得既迟钝又觉得没必要,因此她只是回应道:“你害怕的不是妖魔,而是未知。等真正见到的那一刻你就来不及害怕了。”
这种似是而非的话自然安抚不了高愠幼小的心灵,他说着说着竟抽噎起来:“可我这一路听人议论纷纷,说是自圣人出世以后,荒境灵力乍涨,那些邪魔妖佞的法力都增强了许多,不再是我们以前对付过的那些寻常魔物了……特别是那圣人,也就是山神,传闻他掌管着荒境的一草一木,任何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还能呼风唤雨,我们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闯进去,这怎么可能?”
见元裳不说话,高愠又大着胆子道:“我也想不通……帝皇戎马倥偬一生,顶着满身的伤建立了王朝,给了百姓一个祥和安宁的大梁国。可帝皇日夜呼唤神灵,却从未有神谕福祉降临过,妖物横行的荒境却有圣人庇佑,这难道就是天命?”
元裳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坐起来,正色道:“阿愠,这些话你不要再说了。我不信什么天命,高师父和元师父收养我们,不让我们忍饥挨饿,这就是我们报答的时候。记住了吗?”
高愠抽抽搭搭地止住话头,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犹如小鸡啄米般狂点头。
元裳无坚不摧的心终于还是软了下来,她摸了摸高愠的头,道:“阿姐会保护你的,实在不行你就抱住那个厉害的青嵘派老大的腿,他怎么甩你都别松手。”
高愠冷不丁地嗤笑出声,一个巨大的鼻涕泡顶在脸上,可把元裳恶心坏了。
好不容易将高愠安顿好,元裳又有些心神不宁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是一下一下地敲在她的心头,元裳并非无知无觉之人,她只是将所有不利于战斗的情绪都藏起来了。她大多数时候都藏得很好,以至于连自己也相信了她当真是无坚不摧之人,可若是有时没藏好露出些刺挠的小尾巴,她也只能咬牙往下吞,别无他法。
师父们和高愠的安危都要她一个人来护,容不得她退缩分毫。
翌日清晨,元裳一醒来,那股熟悉的浓稠血腥味又萦绕在了鼻端。遮天蔽日的雨雾将人间染成了血红色,让人都快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元裳一行人穿好蓑衣、戴好斗笠,下楼时赵良辅正饮着茶,自言自语道:“不知怎地,昨晚总是感觉心里不自在不舒坦。罢了,应该是我多虑了。”
客栈的胡掌柜携着一众村民进来,不等赵良辅开口,村民们二话不说开始跪下磕头。
“天师大人们,求求你们抓住妖邪,早日将这血雨制住!”
“是啊,求求大人们,还我们一个平静安宁的村庄。”
元裳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同高愠一起将村民扶起来。回头一看,高、元二位师父不顾身上的伤,正在美滋滋地进行亮相,一口牙直咧到了耳根。
接着,胡掌柜率领村民们拿出自制的干粮和水囊,一一派发。
元裳领到了足以支撑一天的食水。短暂的作别之后,一行人收拾妥当便出发,直到走出很远,还能依稀看见村民们站在客栈门口不停作揖。
被血雨浸润过的路极不好走,湿陷下去的黄土一踩一个窟窿,拔出脚又要费一番工夫。更别提被红雨笼罩的视线了,能见度大约只有眼前一臂远,一通猛走要是发现走错了,后面的人能将前面带路的祖宗都骂出来。
好不容易看见一个山洞,一行人鱼贯而入,拿出干粮充饥。自以为早已走进了荒境,洋洋洒洒打开地图一看,实际才出了五里地。
沉默再一次笼罩了所有人。元裳走到赵良辅旁边,看见摊开的地图上歪歪扭扭画着条线,她问:“道长,这是我们要走的路?”
赵良辅点头:“这是胡掌柜画的,村民们平日采药打猎,从这里走都没有问题。”
此话一出,立刻引来一声冷笑,“村民们打猎可以,我们进去抄家就不行了?什么狗屁圣人,有本事就堂堂正正地出来决斗,搞些黏黏糊糊的把戏算什么好汉!”
说话的人叫力泷,是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和元裳一样是散修。力泷出发时放出了一只探路鸟,鸟儿刚刚飞到空中就被抖大的雨点给拍熄了火,再找到时已经奄奄一息了,因此他此时正在气头上。
力泷虽然话说得难听了一点,但道理是这个道理。真要正经比试,在座的各位不论单打还是协作,都是个顶个的高手。可如今被这血雨困住,浑身的本领施展不开,当真是憋屈。
眼见士气低迷,元裳出言道:“我们应该只要翻过这片高岭就好了。”
身边几人都围了过来,元裳指着地图道:“既是圣人,自然不可能把庇佑之地搞得乌七八糟。这段岭脉正好是一个分界线,血雨若是朝着向下的地势灌进低洼,那就不好清理了。”
“你说得轻巧,谁都知道血雨不可能下在荒境里,可这天气走路都困难,还怎么爬山?”
赵良辅斥道:“赵芜,休得无理!”
说话之人更生气了,他站起来道:“说了多少次了,我是赵苍,赵芜是我弟弟!”
元裳左看看右看看,终于发现原来有两个生得一样的人。
另一边,赵良辅拱手道:“道友莫怪,这对双生子年纪尚小,说话难免不周到。”
元裳倒也不恼,拱手回了一礼,表示并不介怀。
元裳一心只想着怎样能缩短赶路的时间,她自己走再远再苦的路都无妨,只是担心阿愠和两位师父的身体吃不消。因此元裳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地图上。
赵良辅被一众人团团围住,顿时颇感压力。他指着一条蜿蜒小径道:“这儿倒是有条近路。只不过被巨石阵拦住了去路,几百块巨石将路堵得得严严实实,旁边又是山崖。不知是阵法还是巨石,总之无人敢去尝试。”
青嵘派一向以法术和心决见长,对开山劈石这类活不太擅长。所以言下之意是:想抄近道你们就自己去劈石。
元裳大致估摸了石阵范围,最先响应道:“若只是石头,咱们就齐心协力劈山碎石。若是阵法……我们干的不就是破阵这一行么?”
对于赵良辅而言,在摸清那个高深莫测的圣人路数之前,他始终不愿冒太大的风险。
可元裳语调轻松的话一出,首先得到了力泷的支持。阵营一瞬间分成了两派,一方是瞻前顾后的青嵘派,另一方则是以元裳和力泷为首的过惯了刀尖舔血日子的散修派。
既然谈不拢那就分头行动嘛。就在元裳收起水囊打算朝巨石阵进发时,赵良辅又走过来,主动讲和道:“还是一起去巨石阵吧,大家互相能有个照应。”
赵良辅满脸沟壑,笑起来每条纹路里仿佛都写满了算计,无非是打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算盘。元裳不好说什么,毕竟巨石阵也不是她家开的,总不能拦着不让别人走。于是她颔首道:“道长请。”
又是半日的长途跋涉,作为这条线路的提议者和倡导者,元裳和力泷自然成为了打头的人。
真的来到巨石阵前,元裳才见识到它的巍峨壮阔。抬头望去,红色的雨点已经越过斗笠打在了脸上,可依旧望不到石头的顶。
大大小小的巨石连绵不绝,将去路堵得密不透风。一旁的力泷已经开始活动筋骨,准备先打下一城,看看情况再说。
其余人自动退下,远远站成一个半圈。力泷嘴里念念有词,就在快要发力时,他忽然停下了动作,心里不免犯起了嘀咕:若是真有阵法,他这一击势必会遭受反攻。他先打了头阵,万一受伤或是体力耗尽,进去之后再遇见别的妖邪,这些人会反过来毫不保留地帮助自己吗?
力泷收了势,对元裳道:“这石头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恐怕不行,还请大家多来些人助我一臂之力。”
元裳早早地估摸好了石头的分量,原本打算与力泷一人一块地往里掘进,既然力泷这么说了,她便当仁不让地走上前去。
两位师父和高愠拥着元裳站在巨石下,看样子,他们是打算自己解决。
包括赵良辅在内的所有人都一瞬不瞬地盯着,赵章桐屏息凝神,不自觉地猜想:是要摆阵了么?
只见高道长与元道长一左一右站定,高愠护在身后。三人站好队列,整齐划一地摆好手势,一会儿作呼风唤雨状,一会儿作加油打气状,最后,三人齐齐对着元裳摆出上场手势。
两位老道士的两只手举在半空中呼呼地摇摆着,高愠则在后面振臂高呼道:“冲啊,阿姐!”
赵章桐下巴都快惊掉了,再一看身旁的人也全是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
合着这四人小团体里唯一的战斗力就是这个看起来娇弱的少女?其余三人的唯一功效就是为她加油鼓劲?
还未来得及消化这份惊诧,下一份震撼随之而来。只见元裳并起食指和中指,聚起一团如火光般的灵力,汇成一股剑束朝巨石射去,原先静止了千百年的巨石如被采撷的野草般顺着那股力道转瞬腾空。
在座的都是行家中的行家,看得出元裳虽然借的是法力,但举起巨石所用的却是她自身的气力。一个弱女子竟然硬生生地靠蛮力举起了比自身重数倍的巨石。
元裳神色轻松,手指灵巧地一翻,石头便往旁一坠,力道之大让石头瞬间被砸成了碎石与齑粉。
面前最大的石头被解决,元裳躬身一看,里面的石头错落叠放着,地面竟露出了一条盘旋的小径,弯下腰大概能进去。这实在是比想象中的顺利太多了。
赵良辅长舒了一口气,道:“太好了,不是阵法,里面也尽是些不规则的棱石。我们先往里走,遇见挡路的石头再用法术击毁即可。”
绵延的石阵内部被腐蚀了一部分,露出大大小小的孔洞,形成了一个狭小的山洞。宽度勉强能够一人侧着身通过,好在大多数修道之人都生得仙风道骨,唯独苦了元师父,一路抱着肚子叫苦连天,不时还要元裳帮忙挪肚子。
力泷自告奋勇走在了最前面,偶有横生的“枝节”,他便三下五除二地劈碎,开出了一条还算顺遂的路。
顺着尽头的那道白光,一行人依次走出洞口。没有了连绵不绝的血雨,每一个人出来之后都对着天空仰起脸,静静地感受干燥温暖的阳光,呼吸着纯净自然的空气。
元裳褪去厚重的蓑衣和斗笠,只觉浑身都松快了。鸟语花香和晴空万里滋润着每一个人的心灵,元裳忍不住伏地,闻了满鼻的花草清香。
元裳放眼望去,所处之地是一处山谷,周围依山傍水,她前方的路只有一座小桥。
元裳站起身,忽然有些纳闷,她朗声问道:“赵道长,地图上有这座桥么?”
回应她的只有涓涓的流水声,元裳猛地回头,原本站满了人的草地上,此时空无一人。
青嵘派、散修派、高师父、元师父还有高愠,全都在她弯腰伏地的那一瞬间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