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儿,你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第一个发现了沈棠不对劲。
毕竟自己的孙女一直低着头,身子还在微微颤抖,怎么看都很不对劲。
“该不是在那大牢里被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吧?”老太太一想到沈棠今天刚从刑部大牢回来就联想到了不好的事情上面。
那刑部大牢她虽然也没去过,但是牢里能有好的?阴森森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冤魂野鬼在,自家棠儿是个娇养长大的,身子骨又弱,哪里能经得住冲撞呢?
看着现在沈棠的样子,老太太不由深深的后悔,早知道就不让沈棠去大牢里了。
不过就是退婚吗,让老三去不就好了,有什么要说的让老三带过去不就好了?现在好了,自家的娇娇孙女被牢里那些脏东西给冲撞了。
老太太的话也让沈棠一下回了神。
她迅速收拾好自己的表情,不动声色的将已经皱的不成样子的手帕抚平之后,这才抬起头来冲着老太太抿唇一笑:“祖母,棠儿没事,刚才不过是想到了一些事儿。”
老太太抬起有些浑浊的双眼上下打量了沈棠一番。
别看沈家老夫人已经是一副垂垂老矣的样子,但是她年轻的时候可是敢跟着老侯爷上战场的巾帼,只是现在年纪大了,性格也越发的平和起来,可她要是重新打起精神来,目光依旧锐利,似乎能看透人心。
沈棠被老太太打量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背脊,对表情管理更加谨慎,深怕被眼前的祖母看出端倪来。
好在,老夫人只是打量了沈棠几眼便笑着问道:“棠儿这是想到什么了?”
“我在想,这承恩公府一向低调,又怎么会突然要举办什么赏梅宴呢?”
承恩公府一向奉承的就是能少出风头就少出风头。
别家可能想着让自己子弟出个风头什么的,但是承恩公府就不一样了,他巴不得自己家里人毫无存在感,这样就不会引起那位爱好猜忌的圣人的关注。
如此低调行事的承恩公府又怎么会在谢家入狱这个时间点举办什么赏梅宴呢?
“承恩公府的世子也到了该议亲的时候,这个时候举办赏梅宴,该是想为那位世子相看一番。”今日承恩公府来送帖子的管事说得很清楚,这次的赏梅宴是公府小姐为交友举办的。但一个姑娘家的社交圈子未免也太广泛了一些,这赏梅宴一看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老夫人本是很不喜这样的相看宴的,搞得和圣人选秀一般,但是想到最近沈棠为了谢云起的事费心费神的,整个人看着都清减了不少,便也想着让她出去散散心,相看不相看倒不那么重要,若是能在赏梅宴上交到谈得来的朋友,也许能让自己的孙女儿释怀不少。
“原来祖母这是嫌弃棠儿了,所以才想让棠儿去参加那赏梅宴,就是想把棠儿早早的嫁出去了。”沈棠一想到这场宴会是给傅明业选妻的,就浑身抗拒,她这辈子断然不会再入承恩公府了。
“哎呦我的娇娇,祖母怎么会嫌弃你呢?这赏梅宴,承恩公夫人可是给不少京中女子都下了帖子,都是和你年纪仿佛的姑娘,你这平日里也没什么闺中好友,这会刚好可以借着这次机会好好结交些闺中好友来,至于这相看不相看的,就算是她承恩国公夫人看中我们家棠儿了,可要是我们棠儿不愿意嫁,那祖母肯定也是依我们棠儿的。”老夫人一把揽过沈棠哄着。
虽然承恩公府的爵位比沈家的乐平侯高,但是爵位和权力并不对等。
沈家镇守北地,手上可是有兵权的,就这一点,沈家面对国公府也不虚,哪怕圣人极为忌惮沈家,沈家的地位不稳,可沈家一日不倒,那老夫人就有的是底气,别说只是个没有实权的国公府了,就算是皇室,只要沈棠不愿意,谁也别想强迫了她去。
听到老夫人的话,沈棠也抱住老夫人撒着娇:“祖母可别想把棠儿就这么嫁出去了,棠儿可要陪着祖母,谁也不嫁。”
“你呀,这女孩子哪有不嫁人的,要我说,其实这承恩公世子人也不错,一表人才的,文武双全,这可是连圣人都夸赞过的,看得出来是个有本事的,而且,国公府有祖训,男子三十无子方可纳妾,有这样的祖训,就算你嫁过去也不会吃亏。若真能成了,那也是棠儿你的福气呢。”
和谢家退婚后,老夫人还真考虑过沈棠的终身大事,刚巧,承恩公府便递了帖子。
这一下,老夫人心里也有了成算。
只是,自个儿孙女这会才刚退婚,她也不好这么快和她说这些事,便想着,先让她去承恩公府参加赏梅宴,就算没看上承恩公世子,那不管怎么说也还能散散心。
虽然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可是优质适婚男性更是稀少。
尤其是像承恩公府这样有男子三十无子方可纳妾家规的煊赫人家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总之,在老夫人看来,承恩公世子是个良配,若是能和自己孙女儿成就好事那是再好不过,若是不成,结个善缘也行。
傅明业不错?
沈棠嗤之以鼻。
他的好只对他的心上人柳云若,为了柳云若百年家业都能拱手相送,偷鸡摸狗也在所不惜,而对于旁人,就算是亲密无间的妻子,也能毫不手软的算计,用尽一切手段也要吸干净你身上最后一滴血。
福气?
家破人亡的福气谁爱要谁拿去。
想到这里,还窝在老夫人怀里的沈棠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虽然心底不屑,但沈棠的语气却是丝毫不见端倪:“棠儿才不嫁呢,那啥劳子的国公世子棠儿才不喜欢,福气什么的谁要谁嫁去,棠儿反正就想一辈子陪在祖母身边。”
“好好好,不嫁就不嫁,以后熬成老姑婆可别到祖母面前来哭。”老夫人只当沈棠这是还没放下谢云起,宠溺的点了点沈棠的鼻尖,便也顺着沈棠的话语安抚着。
“不过这贴子你先收着罢,想去就去,不想去到时候随便找个理由回了便是。”
老夫人毕竟病了一场,哪怕看起来精神好些,也撑不了太长时间,和小辈们说了几句话后便疲了。沈棠也不再打扰老夫人休息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回到自己的屋里后,沈棠屏退下人,自己一个人待着。
在她的手边,一张印着淡淡的云纹的帖子就这么放在桌子上。
看着帖子上的云纹,沈棠心里一阵腻歪。
她上辈子和傅明业做了十年的夫妻,虽然平日里两人交集并不多,可是十年的相处,也让她发现了一些东西,傅明业对他那位白月光可是爱的深沉,平日里所用之物处处都有那位白月光的痕迹。
就比如这贴子上印着的云纹。
云,指的便是柳云若,看来在这个时候,傅明业就已经对柳云若情根深种了。
在认清傅明业的真实面目之前,沈棠对柳云若并无敌意,毕竟,她和谢云起一样,名字中都有一个云字,这无形中让她对柳云若有了几分亲近。再加上柳云若身子不好,常年一身病容,这更惹得沈棠有了怜惜之意。
但是在知道傅明业的所作所为之后,在知道傅明业对沈家的算计全是为了柳云若之后,沈棠就再也没有办法对柳云若保留善意了。
她不信,柳云若会对傅明业的行为一无所知。
在柳云若嫁入裕王府后,裕王妃没多久就病逝了,柳云若在裕王府中虽不是王妃,但权力却等同于王妃。
区区一个侧妃,却能哄得裕王将府中大权尽数交于她手,傅明业后院很干净,沈棠不会也不需要宅斗,但是不会宅斗并不代表她不懂那些后宅阴私,正相反,她在出阁前,大伯母可是教了她许多,她也第一次知道,原来后宅之中的战争,有时候甚至比刀来剑往的战场还要残酷。
裕王妃未出阁时没听说身体有什么不好,若是身子骨不好她也当不了裕王妃,可就是这样健康的裕王妃在嫁入裕王府后没多久竟然病逝了,这正常吗?
沈棠不笨,这般反常的事用脚指头想想都能想到柳云若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这样不简单的柳云若对于傅明业做了什么真的一无所知吗?
甚至沈棠还怀疑,说不定就是柳云若指使着让傅明业对沈家下手的。
不然的话,裕王娶了柳云若,那就是傅明业的情敌,面对情敌,傅明业真的会毫无芥蒂的帮助他吗?
这个时候,二皇子还不是裕王,但沈棠知道,圣人和康妃已经在给二皇子选妃了,等到二皇子册封裕王,出宫建府的时候,赐婚的旨意便会下达。
但这个时候,圣上和康妃属意哪家贵女应当也有眉目了。
想来柳云若也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恐怕傅明业也知道自己今生都与柳云若无缘这才又将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
沈棠打开手边的帖子,上头写着下月十二邀请她前去公府赏梅,邀请者是公府的二小姐傅明珍。
今日已是月末,赏梅宴定在下月初十二,那便是不足半月,这宴会时间定的可真是紧啊。
沈棠拈着帖子冷笑一声。
傅明珍是傅明业一母同胞的妹妹,她嫁入公府后没多久,这位小姑子便也出嫁了,这位小姑子似乎看不上自己,从自己嫁入公府到她出嫁,两人统共都没说过十句话。
上辈子婚后尚且没说过几句话,更别说是这辈子的现在了,她和傅明珍压根就没交情,就连面都没见过。
一个没有交情的人却偏偏写了帖子邀请自己赏梅,看来,傅明业这辈子还是盯上自己了啊。
上辈子有没有这一场赏梅宴沈棠已经不记得了,当时她为了谢云起的事闹得厉害,为了保住沈家和她的名声,别说出门赏梅了,就连她自己的院子都不让出。
因此,她自然是不知道傅明业到底有没有安排这么一场赏梅宴,也许也给她递了帖子,不过只因为她当时情绪太不稳定,自己的祖母便没有告诉自己,直接回拒了傅家。
沈棠随意见手中的帖子丢到了桌面上。
梅花可能是好梅花,可这宴怕是鸿门宴。
自己到底去还是不去呢?
沈棠将赏梅贴重新拿回到手上,一手拈着赏梅贴,一手把玩着自己头上垂下来的流苏。
沈棠没思索多久就下了决定。
去,当然得去,她不仅要去,还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去!
沈棠决定赴宴。
与其被动的被傅明业算计,她还不如主动出击。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就算是这次她不去赴宴,傅明业为了算计自己算计沈家也会想出各种办法来接近自己,想方设法要和沈家定下亲事,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她主动出击。
虽然上辈子已经过去了,但是沈棠还是没有办法忘记傅明业做过的事。
就算这辈子的傅明业还什么都没做,但是沈棠依旧不打算让他好过。
不管是她,还是别的贵女,她都不会让傅明业顺利的算计,有她在,傅明业谈不上家破人亡,但是一定会孤独终老!
刑部大牢。
夜渐渐深了。
谢云起坐在牢房中,本来他躺着的草堆他让给了父亲谢邕。
昨夜被上了刑后,他没撑住,昏睡了许久,而谢邕也一直没合眼,就这么坐着守着他,虽然谢邕年纪不算太大,可也是人至中年,体格自然也比不上谢云起身强力壮,在谢云起再三保证自己真的没事后,谢邕便被也从了谢云起的意,被他扶到草堆上休息了。
牢房的环境实在不好,阴冷潮湿,现在又是冬季,牢中可没有烧炭的条件,冷风吹过,更是冷到了骨子里。
躺在草堆上的谢邕早已沉沉睡去,但夜间寒气重,囚衣根本不足以抵挡严寒,就算是谢邕这样行坐自有风度的儒士也抵挡不住身体的本能,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身子因寒冷还在不住的颤抖。
谢云起也注意到了自己父亲的异状,他直接脱下身上的囚服将其盖到了谢邕身上。
他的囚服和谢邕的囚服并无不同,甚至因受了鞭刑的缘故,囚服都已破损,这么一件破破烂烂的囚衣根本不能提供多少温暖。
看着丝毫没有起到多少作用的囚衣谢云起微微叹气,抽出几把枯草,压在了谢邕身上。
囚衣加枯草,总算是提供了一些用处,虽然谢邕的依旧蜷缩着身子,但身子已经不抖了。
谢云起见状稍稍安心,坐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囚衣已经盖在了父亲身上,打着赤膊的谢云起身上是一道接一道血肉翻飞的鞭伤。
谢云起数着身上那一道道的鞭伤,整整十道,而今晚还会再增十道。
鞭笞自己的鞭子上有着锋利的倒刺,身上的鞭伤就算是过了十年依旧留有淡淡的痕迹。
下午沈为黍带过来的篮子里除了一些吃食之外还有两瓶烈酒,沈为黍来之前并不知道自己会受刑,因此食栏中并没有疗伤的药物,但谢云起知道,不用到天亮,沈为黍便会送来药物以及干净的囚服。
上辈子的自己因家逢突变加上退婚变得心灰意冷,因而并没有好好处理身上的伤口,这也导致后来身体留下了无法医治后遗症,重来一世,不明的前路已经明朗起来,他也不会再这么作践自己的身子。
沈为黍知道牢中寒冷,怕他们不好过,送来烈酒多少能驱寒。
双手受了拶刑,谢云起只得用嘴拔开塞子,塞子一打开,浓郁的酒香便散了出来,谢云起仰起脖子咕嘟一口饮下一大口酒。
这酒极烈,入口就有如刀子一般划过口腔,划过食道,接着进入到胃中。
而一进入到胃中,这刀子一般的酒立刻便化为一团火焰,从胃中燃烧,一直燃烧到身体的各个角落。
这酒是北地有名的刀子烧。
名字就如同这酒的特性一样,是刀子也是火焰。
饮下这口酒,谢云起觉得身上的寒意都被驱散一空。
同时,脑子也有些混沌起来。
现在的身子不是那具在北地磨炼了十年的身子,这具身体平日里虽也饮酒,却不曾饮过北地的刀子烧,再加上有伤在身,就算是一口刀子烧都让他有了醉意。
这个时候的他还是那个京城中不知人间疾苦的谢家公子,虽然平日里也有练武强身,也会大口喝酒,可京城又怎么能和北地相比?
在北地,有最凶猛的蛮人,有最烈的刀子烧。
这都不是现在这具身子能承受得住的。
醉意,谢云起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不管多烈的酒都不能让他有片刻的失神,此时的醉意虽然不算舒服,可却让他感受到自己如今的身体,是一具还未经历过苦难的躯体,他现在,是那个会痛,会醉的的谢云起,而不是那个行尸走肉的谢首辅。
“棠儿......”谢云起已然醉了。
他的眼前出现一个画面,那里有他,有沈棠,有自己的父母祖父,也有沈棠的家人。
那是他和沈棠的大好日子,他和沈棠的家人都还好好的活着,笑得也很是开心。
谢云起嘴角不由上扬,但下一秒画面突转。
画面中的他狠狠的将一块玉佩往地上一掼。
精雕细琢的,玉质上佳的定亲信物在巨力的摔击下碎成两半。
女扮男装的少女用颤颤巍巍的双手从地上捡起那两块玉佩,她低着头蹲在地上,她的双肩微微耸动,似乎是哭了。
她努力的想将玉佩恢复原状,可是不管她怎么努力,破碎的玉佩中间永远留下了一道痕迹。
那是一道无法修补的痕迹。
然后,他听到自己对那个少女说:“你我之间就如此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