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毕竟身子刚好又跟着沈棠说了许久的话,很快便体力不支露出了疲惫之色。沈棠见状便也识趣的不再打扰,取过药碗侍奉老夫人服用了药汁,又亲自服侍着老夫人睡下。
老夫人睡下后,沈棠也没有立刻离开,直到老夫人躺在床榻上的身体完全舒展开,呼吸也变得平缓悠长后,沈棠再次掖了掖老夫人的被角,端着已经喝完的药碗轻手轻脚的走出了屋子。
一出屋子,沈棠就看到了双手背负站在院子里赏梅的沈为黍,沈棠心里明白自己的三叔这是在等着自己。
“三叔。”
沈棠微微欠身,对着沈为黍行了一个极为标准的福礼。
上辈子当了十年世家主母标杆,这些规矩礼仪早就刻入了她的骨子里,就算如今重生了,早就养成的习惯也改不过来。
“棠儿是懂事了啊。”沈为黍看着和平时大不一样的沈棠愣了一下,好半晌才叹息一声。
自己这个侄女幼失怙恃,自己这些做长辈的怜惜她,平日里对她便宠溺了些,长大后才发现自己这个侄女已经被娇惯的无法无天,站没站样坐没坐样的,就刚才那个福礼,平日里做出来总是不够标准,不过都是自家人,心意到了就行,自己这些做长辈的从来没有在礼仪上对沈棠又太多的要求。
但是看到一向没有一丝大家闺秀风范的侄女竟然做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标准福礼,沈为黍一下子所有的心思全熄灭了。
“昨日三叔对你太过严厉,棠儿莫要记恨三叔。”沈为黍有些愧疚,自己的哥嫂去的早,就留下了沈棠这一根独苗苗。这些年来,他也是看着这丫头长大的,对自己侄女是什么样的性子再了解不过,昨日怕是太过严厉吓到这丫头了,只是事关整个沈家,如今京城沈家只有自己一个能做主的男人,许多事他也是身不由己。
“三叔言重了,昨日三叔所言句句在理,是棠儿没能领悟三叔的苦心。”沈棠身姿笔直,双肩齐平,双手交叠置于腹前,这是标准的大家闺秀站立的姿势,在上辈子嫁人后的十年里,那个曾经站没站样的沈棠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京城中主母的典范傅夫人,站姿这样最为基础的礼仪早就刻入了她的灵魂之中,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什么样的处境,她都能将站姿站的无可挑剔。
“三叔知道你是个聪慧的,别的话我也就不多说了,老太太平日最喜欢你,这些日子为你还有谢家的事伤了神,你没事多来陪陪她。”见到这样明事理的沈棠,沈为黍心中复杂,最后千言万语也只化为了一句嘱咐。
“三叔放心,棠儿会的。”
沈棠从来没有怪过沈为黍,沈家的人对亲情都十分看重,加上自己年幼丧父丧母,叔伯们更是都把自己当亲女儿看待,深怕自己受半点委屈了。
在府中,祖母对她最好,接下来便是自己的这位三叔,平日里,自己想要什么稀罕玩意都是自己这位三叔费心为自己收集的。这么多年来,自己这位三叔对自己是有求必应,平日里更是连句大声的话都没有,像昨日那样强行将自己禁足更是多年来的头一遭。沈棠知道这是沈为黍的无奈之举,沈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不能为了这么一件事就全折进去了,为了家族的前途,沈为黍也只能委屈自己的侄女。
重来一世,如今的沈棠对于谢家的困境也没有什么很好法子,就算她知道一些关键的人物,但是就算是将这些线索告诉谢家,能不能让谢家安全度过这个难关也是个未知数。
谢家确实是被诬陷的,但是这幕后推手却是皇室中人,其中那位圣上更是隐隐在打压谢家。
谢家是百年世家,又是开国功臣一脉,因此根基极深,哪怕谢家如今已经没有爵位在身,但谢祖孙三辈却均有人在朝为官,而且走的还是科举的路子,多年下来谢家在朝中人脉辽阔,圣人看谢家更是如喉中之鲠。
太子失踪,帝后再次起了冲突,圣人一怒之下将陈皇后禁足于栖凤宫,圣人想废后另立二皇子的母妃康妃为后,而谢阁老则是委婉的劝阻了一番。谢家最终落罪,导火线便是如此。
康妃少时和圣人乃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圣人还未即位的时候为三皇子,成年后封了端王。
康妃也是出身名门,如无意外,做当时还是端王的圣人的正妃也是做得的。只可惜圣人为了大位以正妃之位求娶了陈国公之女,便是如今的陈皇后。
康妃也是出身名门,有自己的骄傲,断不可能成为侧妃屈居人下,因此康妃愤而嫁入了六皇子的宣王府,成了宣王妃,成了圣人的弟妹。
未即位时,为了大位,圣人与陈皇后关系倒也亲近,但圣人临朝后,第一时间就赐死了宣王,并不顾陈皇后的感受,将当时还是宣王妃的康妃接入宫中。
因这事,帝后的感情愈发的冷淡,后圣人对陈国公府下手,当时的陈国公也就是陈皇后的哥哥在外领兵作战不慎落入埋伏,最后战死,陈国公战死后,圣人不仅不为朝廷少了一员大将而惋惜,反而认为陈国公是急功急利这才导致战事失利,在陈皇后宫中对因兄长战死而伤心欲绝的陈皇后冷嘲热讽,后老国公也就是陈皇后的父亲听闻此事,本就年迈加上因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伤了心神的老国公气急攻心一下子倒了下去,就算陈皇后找来了无数名医,耗费了无数名贵药材,老国公也没能挺过去,没多久就去了。
陈国公府本就子嗣不丰,陈皇后这一代仅有一个哥哥,而这个哥哥未留下一儿半女便战死沙场,死后也不得安宁还要背上急功近利的骂名,自己的父亲戎马半生,一生战功赫赫,自己的哥哥生性谨慎,从小就跟着父亲南征北战,在自己父亲的悉心教导下经历过无数战事,是难得的将才,深知自己哥哥性情的陈皇后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哥哥会在战事上急功近利。
因此陈皇后便暗中找人查探陈国公战死的真相。
这一查还真让陈皇后查出了些蛛丝马迹。
陈国公曾连续发出三道求救烽火,但当时凤翎关的守城将领吴勇却并没有理会,导致陈国未能等到救援被围困战死。
陈皇后得知陈国公战死的缘由之后,硬闯乾清宫讨要说法,迫不得已圣人只得处置了吴勇。
吴勇其人在圣人未即位前便是圣人身边的近侍,深得圣人信任,圣人即位之后,吴勇又领了中郎将的职位,后又被圣人委以凤翎指挥使,镇守凤翎关。
吴勇可谓是圣人的心腹,陈皇后却逼着圣人斩了吴勇,这之后,帝后的关系便降到了冰点。沈棠不止一次听说圣人想要废后,但是这一切都被武勋一脉以及谢阁老以不合礼法为由阻止了。
甚至圣人想要封康妃为贵妃都被朝中群臣挡了回去,毕竟康妃的身份有着难以抹去的污点,她这辈子也只能是个普通的封号妃子,想再进一步都不能。
哪怕到最后康妃都没能母仪天下,而谢家却是被康妃和二皇子同时记恨上。
后有人在大朝会上告发主考官谢阁老科举泄题,并准备了大量对谢阁老不利的证据,并辅有证人血书,事情爆出后,圣人立即下旨停去谢阁老的职务,并将谢家老小送入刑部大牢审问,此时虽然还未宣判,但姜梨知道,不过三日,对谢家的处置便会公之于众。
科举舞弊如此严重的案件,从被人告发到定罪论刑才只用了三日,期间展露出来的证据链相当完整,这可见幕后之人的权势,也可想而知圣人对谢家的态度。
沈棠昨晚想了整整一夜,都没能找出完美的破局方法,最后还是决定顺着叔父和祖母的意思先和谢家退婚,毕竟前世的自己愿不愿意都丝毫没有影响沈家和谢家退婚的结局。
而自己的抵死不从除了让自己在沈家被关了将近半年之外,没有任何益处。
重来一世,沈棠清楚的知道时间的宝贵,现在距离谢家被定罪流放只有两日了,这两日至关重要,就算不能完全为谢家脱罪也要让罪名尽可能的轻一些,因此她决不能被困在乐平侯府。
如今谢家才刚刚入狱,她上辈子贵为承恩公夫人,虽然不受公府重视,但是身份地位也非旁人能比,在她的努力打探下,倒是被她探出了关于谢家旧案的蛛丝马迹。
只是,当时谢府旧案已经过去许久,谢家满门也都被发配北地充军,她找到的那些线索太过零碎无法构成有力的翻案线索,如今,也只能先稳住家中长辈,等去了刑部大牢见了谢阁老,说不定会有些眉目。
谢阁老乃是三朝元老,能经历三朝血雨腥风的皇权更迭而屹立朝堂不倒,可见谢阁老的手段,她上一世是一个被囚禁在后宅大院的妇人,无论手段见识都比不得谢阁老,在谢家科举舞弊案上,沈家出于种种顾忌而无法出手,沈棠思来想去也就只能将她知道的信息告诉谢家,相信谢家在朝中经营多年,就算如今入狱了,也有能动用的人脉关系,得到她给出的消息后,说不定能为谢家争取出一线生机。
以如今沈家的权势,到了下午的时候沈为黍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想要去刑部大牢,沈棠自然是不能一身贵女的打扮进去,所幸沈棠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因为经常女扮男装跟着谢云起在京城里到疯玩,屋中常备几套不扎眼的男子服饰。
沈棠的手轻轻抚过眼前的服饰,手下的衣料触感柔软,虽看着不起眼,却都是上好的料子裁制而成,这都是谢云起特意为她寻来的。
虽然已经十年没有再穿过男装,但是沈棠穿起男式服饰来却依旧熟练,虽然只是一身普通的男子服饰,但看着铜镜中穿了男装也是唇红齿白的漂亮少年,沈棠摇了摇头,自己的容貌太过秀美,哪怕穿着普通也一眼便能让人看出真实身份。
沈棠寻了好一会,最后终于才从妆奁的最里头翻出了一个一点也不显眼的细瓷罐子。打开罐子,沈棠从中挖出好大一块膏体,细心的将面部、手部等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尽数抹上。也是神奇,那膏体一上身,沈棠原本晶莹白皙的皮肤一下子变得有些灰败起来,那个唇红齿白的漂亮小公子一下变成了个不起眼的小厮。
为了不让人发现侯府的小姐竟然女扮男装出去游玩这件有损名节的事,谢云起便教了沈棠一些易容的技巧,那罐子染色膏也是谢云起费了好多心思才调制出来的,为了调制那一小罐染色膏,谢云起不知翻了多少医书,砸了多少银钱,这才调制出这么一罐不伤肌肤,却效果斐然的染色膏来。
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虽然肤色是改变了,但是细细看去却依旧还能看出五官的好底子。
沈棠又翻了半天妆奁,找出一块细炭条,用有些生疏手法的眉毛涂粗描黑,再在脸色点上几点斑点,最后将一头青丝全部藏在帽子里,低垂下眼,收敛了眼底盈盈的神采。
最后看着铜镜中那个面色蜡黄,神情畏缩再也看不出原来肤白秀美模样的自己,沈棠这才满意的停下来手。
多年未曾练习,易容的手法都生疏了不少,好在最后的效果不错。
沈棠打扮好出来的时候,见到她这样不伦不类的打扮沈为黍张了张嘴想要说教一番,但最后也没有说什么,比起女装,还是男装更不显眼一些,而且自己侄女现在年纪还小,女性的特征也不明显,加上身量较矮打扮成小厮毫无违和感,这样走出去绝不会有人会将她和侯府小姐联系到一起。想到这里沈为黍带着着沈棠上了马车,一路朝刑部大牢而去。
“谢家一家老小均关押在刑部大牢中,圣上对谢家不满已久,他们的情况不会太好,沈家如今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状况,因此我们在刑部大牢的时间不会太久。”马车的速度不慢,趁着路上的功夫,沈为黍再次对着沈棠交代道。
“三叔放心,棠儿知道该怎么做的。”
沈棠紧紧捏住略长的衣袖,低敛的眉眼掩饰住了她眼底几乎要汹涌而出的情绪。
马车从沈府驶出就已经是夜晚,路上行人稀少,马车很快便抵达了目的地。
沈棠低着脑袋,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紧紧跟在沈为黍身后。
以沈家的权势加上事先打点过,狱卒们并没有为难他们,只随意检查过沈棠提着的篮子里物品后便直接领着他们走了进去。
“大人,谢家就被关押在这里,大人你有二刻钟的时间,若是时间超了,我们也不好交代,望大人也体恤一二。”狱卒带着沈为黍和沈棠直接进入了大牢最里头。
“放心,说几句就走。”
将人带到地方,狱卒也很有眼力劲的退了出去。
这间牢房看着倒是和她重生前待的那一间牢房位置差不多,但是比起她那会儿的干净整洁,这间牢房就差远了,阴冷潮湿不说,还散发着难闻的霉味。
沈棠心底一酸,墙倒猢狲撒,就谢家如今待的牢房,谢家如今的处境可见一斑。
这间牢房里关押的是谢云起父子,谢阁老并不跟他们关在一起。
“谢兄?”沈为黍走到牢房门口,轻声唤了一声。
沈为黍这一出声,一个靠在牢房上的身影一动睁开了眼睛,蹒跚着走到了牢房门口:“盛兄?你怎么会来此地?”
开口的人便是谢云起的父亲谢邕。
随着他的起身,沈棠也终于看清楚了牢内的情况。
此时牢中谢家父子的情况都不算好,谢云起的父亲谢邕谢雍还好,只是衣着凌乱一些,身上倒是没有什么伤势,但是谢云起就不一样了,只见他灰白色的囚衣已经是血渍斑斑,此时他趴在药房的草堆上一动也不动,只有他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看到眼前这一幕,沈棠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上辈子在谢云起入狱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直到十年之后,他成了新朝的首辅大人。因此沈棠还就真不知道谢云起在牢中的时候是被用了刑的。
此时牢房的草堆上,谢云起身上的囚服因受刑的缘故早就破碎成了一道一道,从囚服上的破口可以清晰的看出他身上那些血肉模糊的伤痕,往日意气风发的脸庞,此刻已经是苍白一片,就连往日清俊潇洒的青丝如今也被血水和汗水黏成了一缕一缕的,贴在脸上看起来极为狼狈。
沈为黍也看清了谢云此此刻凄凉的状况,他瞳孔一缩:“谢兄,云起这是?”
他昨日也来探视过谢家父子,可那个时候两人具是衣着完整,交谈之间也神色如常,哪像今日不用说明就知道是遭受了严打酷刑。
“我和父亲都有官位在身,只有云起这孩子一介白身。加上他年纪小,那些人就打算从他身上找突破口。”谢邕看着躺在草堆上奄奄一息的儿子,长叹一声。
“谢兄......”原本沈为黍是打算开门见山地点出来意,但是看到如今谢家如此凄凉,他本来已经准备好的措辞,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谢家和沈家私交甚好,沈为黍和谢邕自然也是熟识的,谢邕和沈为黍更是难得的意气相投,只不过两家顾忌圣人的看法明面上都不太亲近。
谢邕见沈为黍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便什么都明白了。
“盛兄此次前来便是为了云起和贵府三小姐之间的事儿吧。”
沈为黍见谢邕把话挑明了说也是苦笑一声:“谢兄,你我相识多年,没成想小弟竟然要在你谢家万般艰难的时候前来做这缺德事,如今我心里是万般惭愧呀!”
“沈兄言重了,如今我谢家获罪,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得个活路,又怎么好耽误贵府的女郎呢?所幸贵府三小姐与我家云起这事儿也没过明面,两家当年只是交换了信物,近些年你我两府明面上的来往也不多,如今便将信物毁去,这两个孩子的婚事就此作罢。”
谢邕倒是豁达,其实就算沈为黍不提,他也没打算耽误沈棠,近些年来,圣人对勋贵一脉的打压谁都看得出来,尤其是沈家作为少数还手握兵权的武侯自然也是过得极其不容易,几乎都是如履薄冰,一步走错对沈家来说那就是万劫不复。如今谢家眼看着是过不去眼前这一关了,又何必将沈家也拉下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