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满月扑通一声跪下,急忙去握住主子的手抽回来。
差一点,差一点就要被踩到了!
感受到温软的体温,薄野欢欢才回过神,垂眸的瞬间眼睫轻颤着落下一滴泪,被她很快蹭去,她攥紧手心,缓缓起身,低哑的嗓音一字一句重复:“是,山野贱果,不堪入腹。”
“你明白就好。”司让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手,步子迈得很大。
薄野欢欢几乎要提裙小跑才跟得上。
回到看台,人明显比方才多了好些,边边角角的位置都坐满了。婢女新换了瓜果放在小几上,新一回合的马球赛刚开始,众人拍掌叫好,没有谁受到任何影响。
薄野欢欢失神地坐在那,场上的刺激追逐落在眼里变成一片朦胧的幻影。
原本十分满分期待的东西,早已变得索然无味。
女医士跪坐一旁,把完脉向司让禀报道:“郡主许是月信将至才引起的腹痛,近些日子注意不要饮生冷,忌马球等剧烈活动,便无大碍。”
司让抬手示意医士退下。
小几上的葡萄为了保鲜是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炎热气温下透着丝丝缕缕的冷气,他便随手拎了个南方进贡的柑橘,丢给薄野欢欢。
薄野欢欢没接住,小橘子滚在地上,她俯身捡起来,低着头慢吞吞剥开,又给他递回去。
司让也不接,她只好半跪起身,把橘肉递到他嘴边,那双漆黑眼眸转过来,她眼中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还能笑着催一声:“吃呀。”
司让就着她的手把橘肉塞进她嘴里,烦躁道:“自己吃。”
行,薄野欢欢自己吃。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至午正日光最盛的时候,这一回合刚好比完,要午歇了,小树林那边支起很多单独的帐子。
众人都要过来向摄政王问候一番才告退。
等到人走得差不多,又是半个时辰过去,薄野欢欢心里早已烦透了,面上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时不时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她不喜欢那种嫁给司让后沾他的光受到所有人追捧恭维和讨好,权势至上,也意味着冰冷的利益往来,没有半点人情和真心。
“见过王爷,王妃。”这时角落里走来一位身着锦兰华服的高瘦男人,半弓着身子,熟悉的殷切表情。
薄野欢欢认出这是平阳侯,也就是荣安的丈夫,牧王的女婿,这时候找上司让,想必事情跟前世的发展一样。
如今牧王落狱问审,朝堂仍有部分心腹为其辩护,一时半刻没那么快定罪量刑,即使定了罪,关于先帝唯一的亲弟弟的处罚,毕竟涉及一个族百来口皇亲,也是有待商榷的。
而为牧王之衰落下一剂猛药的,正是他的女婿。
世态炎凉,各为私利,大抵如此。
薄野欢欢自觉接下来的话不宜再多听,正好也待得不耐烦了,侧身对司让道:“我要先回去换身衣裙了。”
司让点点头,她起身离去,走出几步远,依稀听见平阳侯道:“您要的东西,我已经找全了,都在这,请您过目。”
……
薄野欢欢回到帐子,先狠狠搓了遍手,把橘子油汁洗个干净,脱下身上劲装,换一套水蓝色的齐胸襦裙,长叹一声,忍了好半响,没忍住骂了句。
“什么山野贱果,你才是山野贱果!爱吃不吃,谁求着你吃了?还要踩烂,真是可恶至极!”
满月取来玉镯和禁步为她戴上,跟着生气:“郡主,您这些日子好生隐忍,到头来气的还是自个儿,把身子气坏了如何是好?”
从前她们郡主都是有什么气当场发作,事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的。
薄野欢欢收好拳法图纸,立誓道:“放心吧,从今日开始,我会把身子养得硬邦邦的,他气不着我。”
岂料这话刚说完,帐帘从外掀开,进来一抹高大的身影。
“谁气你了?”司让跟没事人似的问。
薄野欢欢转身,气愤的表情变戏法似的换成委屈,嘟囔道:“没谁,晌午太热了。”
司让赞同地点点头,把她捞进怀里坐下的动作却是行云流水,“过两日我要离开京都,回去收拾收拾。”
这意思,是要带她一起去了。薄野欢欢问:“去哪?”
司让顿了顿,“荔洲。”
荔洲距离京都可不近,行程快的都要两日。诚然,薄野欢欢便是不想去,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午后一行人便回了府,玉娘和满月收拾行囊,薄野欢欢没来得及躺下歇口气,就被司让抓去了摄政王府。
他带她来到那片刚有个框架的废墟,几十个工匠正在忙活,一片混乱。
“你烧的,当由你亲自建好。”
薄野欢欢愣了好一会,大为震惊,指着自己道:“你看我像是会修建房子的样子吗?”
王府大把能工巧匠,大把懂行的婆子小厮,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比她会,就非得折腾她吗?
司让面无表情的模样,显然,又是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薄野欢欢简直一个头两个大,等她看着这院子建好,起码一年半载,院子好了,还有各处布置,大到庭院植株花草装点,小到桌椅妆台器物布局,哪样不繁琐费心,那她还有什么时间和精力去做自己的事?
等等,她明白了。
司让这是故意拿院子耗着她呢吧!
想通这点,薄野欢欢快到嘴边的据理力争也默默收了回来,争论除了惹怒他,毫无用处。
算了,再忍忍。
好在两日后要前往荔洲,督工一事暂时搁下。
荔洲是南北交界极为重要的水陆枢纽,又是牧王贪墨漏出马脚的伊始,各种关系,错综复杂,路上整整四日的行程,她们才抵达郡县府。
新任郡县是司让钦点的,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名叫孙得厚。
孙得厚热情地恭迎摄政王夫妇进府稍歇,时已黄昏,不多时,一顿十分具有当地特色的精美佳肴呈上。
口味偏南方,也不知是不是有意安排,其中还有几道扬州菜,薄野欢欢想起了扬州外祖,不禁停筷问道:“荔洲下扬州坐船只要两日,我想念外祖父和外祖母了,想回去看看二老……反正,你忙公务,我也无事可做。”
司让神色淡淡地把那道菜移开,换了道槐花饼过来,“距离你上次探亲不过半年光景,且你已经在扬州待了三年。”
“……哦。”薄野欢欢眉眼微垂,抿唇戳着碗里的糯米糕,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
孙得厚连忙笑着道:“咱们荔洲南来北往好玩的多着呢,属下一早就琢磨好赏玩路线了,您瞧瞧?”
一张描绘精细的图纸展开在眼前,薄野欢欢不太有心情,勉强点点头,不至于让这孙得厚没台下。
翌日一早,司让与松石一行人出府去了,看起来事态紧急,不过临行前又特意留了一个面容清冷的侍从下来,说是当地的,给她带路,可实际上到底是带路,还是与阿饼一起看着她,免得她乱跑,已不用深想。
荔洲城的街巷确实热闹,摊贩吆喝着从外疆弄来的稀罕玩意,还有些京都没有糕饼,闻起来甜津津的,各种腌果也做得精美。
薄野欢欢心情好了些,与满月走走停停,一样买一些,很快就买了一大堆,全丢给那个新来的名叫十三的侍从。
十三应该也是司让的心腹,否则不会被派来,只是不常出现在京都。
逛到晌午,薄野欢欢累了,听十三提议选了一家可以听书的茶楼,吩咐他去点几样点心小食。
茶楼有单独的小雅间,环顾四周,一应布置器物虽比不得京都,倒还算清幽。薄野欢欢坐下,却感觉身旁传来一声轻微的异动,不由得掀开纱帘,竟是一个身着红色舞衣的姑娘蹲在那里!
她吓得站起来,倒茶的满月回头问:“怎么了?”
那姑娘往前匍匐一步死死抱住薄野欢欢的腿,红着眼睛不断摇头,恳求她不要出声,薄野欢欢冷静对满月摆摆手。
果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人搜查。
阿饼人高马大地守在门口,煞神似的,一出示令牌,自然没人嫌命长敢来叨扰。
待那阵动静过去,薄野欢欢才俯身拍拍那姑娘,“好了,你先松手。”
红衣女后怕地望一眼外头,胆战心惊地撒手,对薄野欢欢连磕三个头:“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满月护在主子身前,警惕问道:“你是何人,怎躲藏在这?是何目的?”
红衣女抬起磕肿的额头,一副被吓惨了的模样,磕磕巴巴道:“奴,奴是花满楼的妓莲莲,昨夜妈妈见奴已习好羽衣飞花舞,便要将奴送给钱大人,可前头已经有好几个姐妹死在钱老爷手里了,奴这一去定然回不来了……夫人,您是好心人,求您今日权当没见过奴,奴待会就走,绝不连累您!”
薄野欢欢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羽衣飞花舞,是花楼专为取悦男人琢磨出来的——新季鲜花织在薄纱上,片片轻盈芳香似羽毛,待舞起,片片飞落,如花瓣雨,最后妍妍盛开的是少女的身体。
按说,云欢郡主生来钟鸣鼎食,荣华尊贵,那最低下的手段是绝对没有机缘接触得知的。
可前世,司让暴怒时,她不就是被逼着在他面前跳了这么一曲,羽衣飞花舞吗。
这一刻或许是感同身受,或许是动了恻隐之心,薄野欢欢蹲下来,低声道:“你先别慌,我帮你。”
莲莲又对她磕了几个响头,千言万语堵在心口,说不出。
外边十三买小食回来了,敲了敲门。
莲莲急忙要躲,薄野欢欢只好让她先藏到先前的纱帐后。
得到准许,十三才推门进来,鼻尖敏锐地嗅到一抹异香,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并未问什么,只一样一样地对薄野欢欢介绍小食,语气恭敬。
薄野欢欢没看到,身后莲莲脸上的惨白和惊惧,比先前要被发现还要强烈万倍,整个人抖如筛糠。
手段狠毒的十三大人是妈妈低声下气讨好的爷,那能让十三大人这般敬畏的,就是最上头的大主子了。
没想到,操纵这一切的大主子,会是这样容貌纯澈绝美的娇柔女人。
所谓美人面,蛇蝎心,一个比一个狠毒,帮她的话,想必又是调.教诱哄的新话术,横竖是要被抓回去,还不如一死百了……
忽然,哐当一声巨响。
薄野欢欢错愕回身,只见一抹红从窗子一跃而下。她骇得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起身扑过去,身子跟着倾出窗户,只抓住一片衣角。
眨眼之间,楼下多了抹鲜红,喧闹的街巷陡然静了一瞬。
十三.反应迅速,顾不上什么尊卑分寸,立刻把薄野欢欢拉了回来,门外阿饼急问:“出什么事了?”
十三看眼楼下那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关上窗户冷静道:“一点小事,你照看好郡主,我下去处理。”
薄野欢欢惊魂未定,捂着喘息急促的胸口,叫住十三:“等等,你留下。”她尚有些颤抖的手指了指阿饼和满月,“你们快去,有气务必救活。”
阿饼和满月立时跑下去。
小雅间剩下十三站立在侧,薄野欢欢坐下灌了两口茶,这才缓过来些,压着震惊,问:“怎么回事?”
十三沉默片刻,才道:“回禀郡主,此女名王二妹,年十七,父病重,母丧,无银看病下葬,去岁十月初八卖身花满楼,赐名莲莲,昨夜卷款出逃,方才无故坠楼。”
薄野欢欢听明白了,止不住心惊,司让名下竟还经营花楼这等产业?前些日子,李夫人那句“他多的是你不知道的脏东西”又浮现耳畔,她心中隐约有个猜想,脸色发白。
大晋朝没有明令禁止官员豪绅狎.妓,京都宁康坊夜夜笙歌,纸醉金迷,就连科举放榜状元郎也难抵诱惑。
然司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为敛财,为私欲美色,自是没可能。他重欲,占有欲掌控欲偏执欲……可要说贪图美色却又算不上,她深知他是自制力多么强悍的一个人,派心腹隐秘经营,只能是为了培养棋子安插在各臣子身边,一则笼络人心,二则收集暗报,掌控各方动向,巩固权势。
好在她们身处的小雅间在二楼,下面有摊贩支起的篷布,莲莲摔下去,剩口气,被阿饼送去医馆救治了。
薄野欢欢恍惚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气,可是回到郡县府,心里又感觉像是压了块大石头,沉甸甸的,眼前总是浮现女子跃窗而下那一幕,蒙在被子里浑浑噩噩睡了一觉。
再醒来,已是夜半,屋里一盏小灯随风摇晃,司让坐在榻边。
“不就是个不相干的逃奴,至于你这样?”他的话,与他人一样,冷酷无情,没有一点温度。
薄野欢欢眼眶酸涩,纵然心里不认同,也不会蠢到当面去反驳他了,只是闷闷地问:“在你眼里,权势地位到底是什么呢?”
司让难得沉默,眼底一片沉寂。
权势,大抵是他十四岁刚认识她那年,想悄悄给她准备个生辰礼,花费的功夫多了些,温习功课的时间少了些,司岩得知怒极打碎,罚了五十棍之后轻飘飘的一句:
“哦,原来是要送给承王的宝贝女儿,那花点功夫也值得,谁叫你藏藏掩掩不早说呢?也罢,六郎会哄小姑娘高兴的。”
很久之后,司让答:“算是与性命一样重要的东西,失则死。”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评论好少啊,是不是都没有人看啊,我真的写的很菜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