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拂衣觉得有些点恍惚。
他突然想起了那一年。
龙族的叛徒把剑架在他和兄长历千霄颈边,问出了那个经久不衰、而又极其无趣的问题,“宋栾殊,两个儿子,你选一个?”
历拂衣没想过母亲会选他,可他听见宋栾殊毫不犹豫吐出“千霄”这两个字时,还是会有些失望。
其实那叛徒也只是轻弩之末,他只狂妄了一瞬间,便被赶来的父亲一击毙命。
他也只是受了轻伤,兵刃在他的肩膀划开了薄薄的一条血线。只是他起身的时刻,宋栾殊将历千霄死死地抱在怀中,低低呢喃,那副样子,会让人觉得她真是一个爱子如命的母亲。
可惜他的母亲,心里只有一个儿子。
长久以来,他一直在想,或许和历千霄相比,他不够优秀,所以他才得不到一丝偏爱。
于是他拼命变强。
可就是在洛疏竹说“我不会松手”的时候,历拂衣一下就明白了。
其实是他自已,一直困在为自己编织的理由里,其实宋栾殊,根本不在乎他是强是弱。
宋栾殊,在那个时候,只是想选择历千霄罢了。
那只是一个垂死挣扎的刺客罢了,她明明也可以像洛疏竹一样,“不选择”任何一个孩子。
心底里,他早想明白了这些,却一直不愿意面对。如今,也是时候清醒了。
扣住他手腕的素手在一点点下滑,历拂衣感觉洛疏竹又增加了几分力量,死死地扣住了他。
他恶狠狠地偏头,对不断“添麻烦”的明馨威胁:“你再乱动,咱们俩就一起死。”
明馨不再挣扎,洛疏竹终于觉得有了一丝轻松。
密林里比方才又昏暗了一些,不远处的脚步在空气中格外明显。
“老大,看那边,是不是洛姐姐?”
“瑶瑶,”洛疏竹顿了顿又喊:“在这里。”
詹瑛最先找到了他们,她一把将明馨拉上洞口,然后和侯义一起合力,拽上了下方的历拂衣。
车溪瑶慢慢地扶起了洛疏竹。洛疏竹的两条胳膊僵直,动一下便要痛上一分,她半跪在地上,垂头默默休整自己。
明馨刚刚踩在地上,便死死拽住詹瑛的手,一连往洞的另一边后退了几大步,才终于停下。她脸上泪水未干,胭脂的颜色胡成一团,下方的衣摆也破破烂烂,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
她伸手去揉自己发红的手腕,回神瞥见不远处的历拂衣,似乎终于找了发泄口似的,“把他给我抓起来!”
历拂衣甚至未曾看她一眼,他拍了下侯义的肩膀表示感谢,然后迅速地去看洛疏竹的情况。
车溪瑶非常有眼力见地往后退,把空间留给历拂衣,而侯义则像没听见明馨的叫喊似的,只看着历拂衣二人,笑得一脸心满意足。
其余众人,则训练有素地搜寻四周。
那声音便又一次响起,“你们都是聋子么?我让你们把他给我抓起来!”
詹瑛的眉头皱了又皱,她朝暗处翻了个白眼,将公主的话视若无睹,别看视线,去询问其他人周围的情况。
明馨见詹瑛故意无视她,一双杏眼里透漏出不可置信,她转过头,去瞪不远处的侯义。
侯义轻咳了一下,垂着头,用脚去扒拉地面的一片枯叶。
“洛疏竹,”历拂衣半跪在她身边,下意识想伸手去拉洛疏竹起来,却想起她的情况,又停住了手。
她双臂应该是脱臼了。历拂衣不敢碰她的胳膊,那悬在空中的手僵了半天,最后缓缓地,将她左颊处垂下的黑发别在脑后。
他问:“你怎么不放手?”
洛疏竹终于抬头,她神情浮现出一丝异样,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无比奇怪,“两个我都能救,为什么要放手?”
历拂衣盯住她的眸子,想从里面看出点什么,结果,只看到她眼底了倒影的自己。
他沉默许久,终于露出些真心实意的笑,“怎么我每次问你什么,你都只会再反问我?”
洛疏竹眉头锁起,刚要开口反驳,却又听见他说:“好了别生气,你就当我没说。以后,你想怎么反问我,就怎么问。”
对面那人唇角勾起,在此刻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看起来不那么生人勿进。洛疏竹呼出一口气,“你——”
他猛地靠近,把她整个人虚虚地环在怀里,伸手轻轻拍了她的后背。然后,低头,凑近她耳朵说:“谢谢你,洛疏竹。”
洛疏竹鲜少和人靠那么近。
历拂衣的气息忽然把她笼罩,她的头脑忽得就空白了一瞬。
——不知所措。
似乎过了很久,周围人的交谈声终于让洛疏竹如梦初醒,她想要伸手去推他,但偏偏此刻却双臂无力。
在莫名其妙的紧张中,她迅速回答:“知道了。”然后抬起下巴,在历拂衣的肩膀上“磕”了一下,示意他放开。
历拂衣读懂她的意思,终于缓缓后退了一下,然后他顺势轻环住洛疏竹的肩膀,避开受伤的地方,微微用力,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对面,明馨不满于众人的忽视,浑身颤抖,她在憋屈中又一次发难,“你们听不懂人话么?我说——”
“明馨,够了。”
密林中跑入一大队人马,他们成围合状,将众人围在中央。明昼一手背在身后,沉默地从队伍后踱步而出。
明昼一来,明馨便像是有了靠山,她眼泪顺势落了下来,三两步跑到明昼身前,一手拉住他的袖子,一手指着历拂衣哭诉,“太子哥哥,他居然敢吼我。”
历拂衣依旧是那样,仿若被告状的不是他似的。他没有抬头,只一门心思地去看洛疏竹被那狐妖划破的伤。
侯义看他的反应,心下焦急万分,他担心历拂衣得罪了太子。但又不敢开口,只默不作声地往右一步,挡住历拂衣半个身体。
明昼神色晦暗不明,他望着历拂衣的方向看了看,最终低下头,沉声开口:“明馨,这次是你错了。”
“太子哥哥!?”
“你不该乱跑。”明昼终于些加重了语气,“今日祸事,都是你自己惹出来的。”
他鲜少如此与自己的妹妹说话,明馨似乎被吓住了,她咬住下唇,低头听着哥哥的训斥,不再敢出言反驳。
“缉妖司救下三公主有功,赏。”明昼深吸一口气,“这件事,便到此为止。”
他这样说,便算是免了明馨对历拂衣的指责。
“回宫。”明昼顿了下,“此事瞒不住父皇,明馨,你自己想想该如何解释。”
侍卫们簇拥着太子和公主离去,詹瑛回头,关切地朝洛疏竹开口:“我们也走,先去治你的伤。”
洛疏竹并无大碍。他们又回到了缉妖司的住所,那郎中仅仅用了一刻钟的时间给她正骨、开药,随后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嘱咐她多多休息,便转身离开了。
她就此睡下。
历拂衣靠在窗柩上,伸手拦住想要离去的车溪瑶,“我想送她件礼物答谢,你觉得什么比较好?”
“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车溪瑶笑出了两个小酒窝,“这你问我?你要看洛姐姐喜欢什么,投其所好,”她眼睛飞速地眨了眨,“心意到了,别送些自以为是的东西,就行。”
历拂衣沉默地想了想,“那我知道了。她应该是喜欢首饰一类,亮晶晶的东西。”他抬头,继续道:“这东西我不会选,还是需要你帮忙。”
“好啊好啊。”车溪瑶眼睛亮了起来,“我最会选这些东西了。我兄长每次送阿嫂东西,都让我帮忙参考。”
她往前走了几步,“跟上啊?”
“现在?”
“是啊,”车溪瑶看看月色,“现在不晚,铺子都没关门呢。”
事实证明了她的话。
车溪瑶带着历拂衣走入了一条陌生的街,那街上灯火通明,铺子连着铺子,来来往往的人群,大多是女子,或是眷侣。
“你带了多少钱?”车溪瑶回头,“你想买什么样的?”
历拂衣摸了摸怀里“来之不易”的月例,“你不是说心意到了就好,我随便买一个。”
“那行吧。”车溪瑶看了眼他,点头道:“那便从这一家开始,顺着逛吧。”
车溪瑶右手握着根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双目无神,等待历拂衣几近苛刻的挑挑拣拣。
这人嘴上说着“随便”买一个,实际上挑剔得不得了。
他一会儿嫌弃那些首饰颜色太淡,看起来廉价,一会儿嫌弃颜色太重,看起来土气。看准了颜色,他还会再挑剔款式、做工、搭配。
且不论卖不卖得起,总之,他倒是不委屈自己的眼睛,看得净是些价格高昂的东西。车溪瑶在心底里腹诽,他历拂衣这幅模样做派,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富贵公子。
她抬头看天,在心底里估摸着时辰。她来这条街的次数不少,但也未曾在此处呆过这样久。
车溪瑶百无聊赖地咬下一个糖葫芦,回神间听到有人问她:“没了?”
历拂衣见她盯着天上的月亮,左边腮帮鼓起来圆滚滚的一块,一副呆愣的样子,没忍住又问了一遍:“没有其他店了?”
车溪瑶飞速地嚼了几下,摇头道:“这地方的你都看不上,其他地方也不必去了。”
历拂衣没有说话。
他有些烦躁地走了几步,忽得看着桌面上反着彩光的宝石,沉思片刻,灵光闪现。
有一个东西,比这里的一切都要……合适洛疏竹。
虽然从前,他从未想过要把这东西送人。
但此刻,这念头蓦然冒出,便再压不下去。
“回去吧。”历拂衣回头道:“我,突然想到要送她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