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这一刻,历拂衣终于全部忆起。

通雷塔、逃犯、洛留影……最后是,洛疏竹。

其实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大概是很久之前,那个时候天族还未分家,那场旷日持久的大战也未曾结束。

那天的雪很大,洛同威把几大族的首领聚在垂天殿,名为宴会,实则是借机商量下一场战争的对策。而历拂衣,却一个人从侧门跑了出来。

他忘了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跑出去的,但历拂衣却清清楚楚记得,在那一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母亲的偏心。

少年的他总是格外敏感,母亲向来偏爱他那个一胎双生的兄长,他也一直知道。可那一日,不知道是触动了哪一点,历拂衣感到格外伤心。

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地面、树丛已经看不出原有的颜色,只是白茫茫一片。白色的雪,带着冷意,窜入他的领口。

这雪浇不灭他心底的难过,反倒让他生出一股恼怒。于是,他掌心凝出长剑,在苍茫无边的雪中,划出带着情绪的一道。

“咔嚓——”

第一声响动发出,随后接连不断的“咔嚓”声此起彼伏。周围的灵树受到池鱼之殃,被历拂衣的一剑划秃了头。树枝“哗哗啦啦”地往地下落,砸在地上,扬起一片雪雾。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看到洛疏竹的。

在纷纷扬扬的雪中,那犹如下雨般落下树枝的林子里,跑出来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她全身上下裹了件青色的披风,只露出一张脸来。

少女掸了掸披风上的雪,以及……落到发间的树枝,然后她皱着眉头问:“是你砍的树?”

这就是他们不太友好的第一次相见。至于第二次、第二次的场景更加得……剑拔弩张。

——不提也罢。

最后,便是现在的第三次。

此刻,她的手正钳在他的脖子上,声音里藏着急切和愠怒:“我问你,三百年前,你为什么要害我哥哥?”

洛疏竹看见他眼睛里的凌冽和冷意,即使在这种,他的背脊还是笔直的。他不受控制地呛出一口血,嘴角动了动,挤出一句沙哑的字:“……滚。”

这张脸,洛疏竹在回影珠里看了三万多次。

她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了,刚刚那个瞬间,那个看到历拂衣的瞬间,情绪冲到头顶,让她失去理智。

她在听见这一个字时如梦初醒,后退几步,大口大口地喘气。洛疏竹强迫自己压住心底翻涌的情绪,一字一顿问他:“你、到底、为什么、害、他?”

历拂衣低低地笑了。

说真的,作为那场行凶的当事人,他却真的回答不上这个问题。

他只知道,那天,他去追赶从塔中逃走段双。然后,下一个能够想起的瞬间,便是他的腾啸剑插在洛留影的胸口。

历拂衣不止一次地怀疑,洛留影也参与这场暗害他的阴谋。可是他看见面前的洛疏竹,又有些难得的动摇了。

难道不是做戏么?洛留影,真的……失踪了么。

洛疏竹没在沉默中等到答案,于是她又问:“是谁让你害他的?穆朝旭……穆时邈?还是……”

“呵。”他嘴角发出一抹轻蔑的笑,随后抹掉唇角的血,尽力从地上支起身子平视她,眼睛里尽是嘲讽:“这里又没有别人,假惺惺的……演给谁看?”

洛疏竹声线陡然提高:“你说什么?!”

“我说,”历拂衣咳嗽了一下,冷声开口:“你要是真的关心洛留影,当日两族会审的时候,怎么不来‘审’我?”

他刻意加重“审”这一个字,眼中的挑衅快要溢出来。

如果可以的话,洛疏竹拼尽全力也会去的。

可是她不能。洛留影从若海坠落的时候,仿佛是兄妹连心般,洛疏竹昏迷了整整一个月。

等到她浑浑噩噩地醒来,历拂衣早已在两族会审时定下罪责,被压入了这个塔。

自此,洛疏竹只能在他人只言片语的转述中,寻求真相。

他面上显而易见的嘲弄让洛疏竹感到刺痛,她盯着他的动作,反唇相讥:“你的亲族放弃了你,但我不会放弃我哥哥。”

这次轮到历拂衣提高声音:“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的双生哥哥已经在两百年前继位,成了尊贵的西乾帝。而你,只能待在这里。”

天灵族以龙族为首,龙族以青色为尊。他是龙族族长的第二子,若是在天圣,也会有人唤他一句“殿下”。

而现在,历拂衣这条不可一世的青龙,却在这塔中呆了三百年。

沉默。

洛疏竹撒气似的拍拍衣服,她心底觉得无趣,她并不想进行这毫无意义的斗嘴,但若不回怼过去,又总觉得心底的怒气难平。

气氛有些凝固。

她靠着栏杆坐下,不再看他,良久,又缓缓开口:“我哥哥失踪了,我找不到他,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其实她多多少少能猜到,历拂衣在这件事情中,十有八九也是个受害者。他此刻如此惨状,便是证明。

可洛疏竹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要质问他,并对他充满敌意。

尽管是她自己费尽心思,入塔寻人。

“逃走的段双早已魂飞魄散,彭世生是穆朝旭的心腹,什么也不肯告诉我。现在,能找到那天真相的人,只有你。”

历拂衣反问:“你是在,求我帮忙么?”

洛疏竹有一种气极反笑的感觉,她答:“不、我是在邀请你,共同自救。”那清冷的声音在这里分外清晰:“你也该明白,倘若你没有害他,那么能让你洗脱罪名的,只有我哥哥。”

“哦——你想让我帮你找洛留影?”他拖长声音,笑容顽劣。

然后他说:“不。”

“我、不愿意。”

洛疏竹一瞬间怔住,她没想到这一位,拒绝得如此迅速。

她回过神来,“好、好……好”,随后猛然起身,深深地呼了几口气,从牙缝间挤出三个字,“随便你。”

然后转身下楼。

洛疏竹又回到了二层的那块空地。她早料到事情没那么顺利,但想起历拂衣的拒绝,仍然免不了生出些沮丧。

这一上一下,膝盖处的伤口又崩开了,血色隐隐从布条上泛上来。洛疏竹给自己重新包扎了一遍,靠在柱子上,昏昏沉沉地休息。

她又想起了曾经。

那时候,父亲母亲接连战死,最后,祖父在那场大战中和对手同归于尽。家中变得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两个人。

没了祖父的调和,天族也分崩离析,一分为二。

她和哥哥那时都年龄太小。

于是,穆时邈成了东乾帝,成了天圣的掌权人。起初,他时常来洛家,带着些奇珍异宝,亲切地送给未曾成年的洛疏竹,然后再指点一下洛留影的剑法。

后来,洛留影拔出了祖父的九杀剑,他越来越强,穆时邈就不来了。指点她剑术的人,就成了洛留影。

洛留影于剑术一道对她极其严苛,但也会在修习之后,摸摸她的头,笑着对她说:“阿竹,不要妄自菲薄。总有一天,你会超过我的。”

洛疏竹没有妄自菲薄,也没有偷懒。她只有六千多岁,便能熟练掌握洛家剑术,并且把沉心诀练到了第六层。

可是,洛留影却没有看到。

“砰——”

洛疏竹在昏沉中猛然清醒。她听见清晰的响动,从第七层一声一声地传来。她心中疑惑,朝缩在一边的海冬问:“雷罚又来了?”

“不是、不是。”经过半日,海东对她的畏惧少了不少,他伸手指指头顶,悄声道:“是那个人,有仇家。”

有仇家?

这倒是并不让人意外,很久以前,洛疏竹就听闻过他的一些“传奇”事迹。这个人,桀骜、无所畏惧,因此无所约束。

她想,也难怪,性格差便罢了,说话也……那么难听。

她闭目养神,让自己不再注意那处。可那声音像是偏不如她意似的,好似从四面八方而来,一股脑地往她耳朵里钻。

——很烦。

洛疏竹忽得睁眼,皱着眉问:“什么仇家?”

“这个我不太清楚。”海东挠了挠有些打结的头发,“听说那个人是姓历的青龙送进塔的,现在风水轮流转,可不是抓到机会,就报复一下。”

“那人常去?”

“呃……也不能算常常吧,毕竟那雷罚时不时地来。”他似乎想到什么,身子抖了抖,才又说:“降下天雷的时候,可没人敢上去。”

第七层,是铁链砸在地面的闷响。通雷塔的中部上下贯通,此刻整个塔内,都能听见那道重物砸地的声音。一下、一下,砸入她的耳朵。

洛疏竹猛然起身。

海东不安地抿唇,小声问:“洛姑娘,干嘛去啊?”

“去看看,”她说:“可别死了,让我白来一趟。”

庞易明一脚踹在历拂衣心口。

他方才在第六层受了不小的气,心中郁结,便想到了楼上这位。

天才?殿下?那又如何。

此时此刻,不过是一个连剑都召不出来的废物而已。

碾压曾经的强者,让他有一种莫名的快意。

历拂衣伏在地上,刚才的雷罚已经抽干了他所有力气。此时面对庞易明,能做到的,大概只有尽力抵挡罢了。

这人不是第一次上来,但这次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下手格外狠辣。

他在痛苦中自嘲地笑笑,现在真是,什么货色都能骑到他的头上了。

洛疏竹第二次上楼的时候,庞易明正伸出一只脚,踩在历拂衣布满伤口的小臂上,然后,碾动。

庞易明听见声响,回过头,眼底是被打扰兴致的不悦,待他看清来人时,眉目又舒展开来,“原来是你啊。”

他说:“你也和他有仇?正好,你且在旁边看着,解解气。”

洛疏竹没有动,他一拳砸在历拂衣心口,一脸小人得志的样子,抬头问:“如何?”

历拂衣额角青筋暴起,却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还是向从前一样,虽落魄,但并不肯屈服。只是那一双苍青色的眼睛,正盯着洛疏竹,一眨不眨,不知道在想什么。

庞易明被他的平静激怒。他朝地上啐了一口,迈开脚步,朝前走去。他一直走到历拂衣旁边,才停了下来。

庞易明抬起脚,那只脚停在历拂衣头顶一尺的距离,就要落下。

——“够了。”

庞易明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不可思议,“你什么意思?”

洛疏竹语气寒凉:“我说,够了。”

“哈哈,”庞易明依旧没有把脚放下,他笑道:“原来,你不是来看笑话的……啧啧,怎么,看上这小白脸了?”

他的脚又放下了一点,“我偏要踩他的脸,你能如何?”

“我说、够了!”

清光剑在这一刻骤然出现,剑身轰鸣,尖锐刺耳。

庞易明觉得手中的宝剑也跟着振动了起来,几乎要握不住。他从心底里生出些莫名的敬畏感,但碍于面子,仍梗着脖子吼道:“你是不是有病,发什么疯?!”

——“滚。”

她的耐心,只有一字。

庞易明两相权衡,最终讪讪地走了。

洛疏竹不愿意与历拂衣多言,背过身去,抬腿下楼。

就在这一刻,他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洛疏竹,我答应你。”

他仰起脸,声音阴鸷:“我要把这些人,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