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雪中春信至(三)

沈知寒愣在原地,听到谢无救的话后眼睛都睁大了几分,呆滞的目光中带着错愕,连撑在谢无救两侧的手都忘记收回。

她紧张地咽了口口水,不知道是不是这月色太吵闹,灯火和红绸在借着夜风耳鬓厮磨,她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放大着每一寸呼吸和心跳还有各种不明来源的杂音。

“你…你在说什么啊。”

沈知寒将头侧低下去,好让垂落的发丝挡住自己的慌乱的神色,但这样的动作却让她红得快滴出血的耳尖暴露在谢无救的眸光里。

连带着泛着潮红的白皙脖颈都几乎近到让谢无救可以看清皮肉之下青色的血管。

谢无救不答,只是笑着,目光□□又带着几分撩拨的意味:“沈指挥使难道不知道不要把这么脆弱的地方轻易暴露给你的敌人吗。”

说罢微凉的指尖蜻蜓点水般掠过一小寸皮肤,沈知寒想到谢无救方才说的话立马被惊得直起身子。

谢无救看着沈知寒难得这样一副方寸大乱的模样,越发起了逗弄的心思。

他刚想开口继续说些什么,不料沈知寒静静地站了一会,收敛起自己如麻的心跳,重新让呼吸变得均匀,很快就恢复如常。

她眸光中却不知道为何带上了谢无救始料未及的情绪,像是顺着琉璃杯壁淌下的酒液,蜿蜒成光怪陆离的河。

过了好一会,沈知寒方才轻声开口,语气却格外认真:“我不需要你通过作贱自己的方式来取悦我。”

谢无救愣住,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我没有什么恶趣味,与寻常人没什么不同。”

“你也是。”

“我也是吗….”谢无救将沈知寒的话放在唇齿间一遍遍地咀嚼着,下意识地垂眼,自嘲地笑了笑。

沈知寒不明白他的笑里到底包含了什么样的心思,就像不懂他独独面对她时永远会偷偷从精心缝制的面具下流淌出来的自卑。

她只以为是自己的意思没有传达到位,刚想开口解释。

一道凄戾的惨叫声就将夜幕生生划破。

两个人的注意都被吸引过去,目光齐齐落向一处。

但是随之而来的是更加难听恶毒的咒骂。

“沈知寒,你这个佞臣不得好死!”

“你霍乱朝纲,罔顾黎明苍生,滥造杀孽,你一定会下地狱的!”

“啊…”拳脚踢在人皮肉上的闷响,和他字字泣血的嘶吼混杂在一起:“你们今日就算是…..打死我….我也一定要…….”

沈知寒的眉心跳了跳,一听这声音和这股不要命的莽劲就知道是谁。

谢无救虽然语气间在调侃着沈知寒,但脸色却是已经阴沉下来,露出不耐:“沈指挥使的仇人还当真是多啊。”

“彼此彼此。”

她云淡风轻地将谢无救的话推回去,起身朝大门走去。

果然脚刚一迈出大门,就又见到陈寅死那日吵着闹着要杀了她的青衣少年。少年被护卫按在地上,白净中尚带着未脱的稚气的脸上摩擦出的血痕混着泥沙,整个人狼狈不已,唯独一双眼睛明亮灼人得像泥潭中的落日,在混沌里发着永不会坠落的光。

锦衣卫抄了陈府以后,男丁家仆一律流放;妻妾女眷没入奴籍。而这个少年,沈知寒曾关照过,让萧陵将他带回十四卫所重新教养。

她看中他身上有少年该有的铮铮铁骨,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假以时日,他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锦衣卫,为了他所想要的浩然人间而誓死捍卫到底。

只可惜他还是对这个世间的非黑即白抱有太分明的期待。

必须要被彻底打碎一次。

沈知寒朝着护卫颔首有,示意他们把人放开.

然而当护卫一松手,少年就不要命似的扑了上来,一直死死护在袖中的短剑寒光毕露地朝着沈知寒直刺而来。沈知寒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用等她动身。谢无救就先一步攥住了少年挥舞着的手臂。

咔哒一声,是骨节断裂的脆响。可谢无救却没有想就此放手的意思。少年勉力握着的短剑从手心滑落,疼得整张脸都扭曲在一起,惨白的脸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

而谢无救却片刻不停地加重着手上的力道,像是想要将他的手臂生生从身体上扭断一般。

稍微等了一会,沈知寒才出声制止。

“够了,松手。”

没想到谢无救半点听的意思也没有,反倒更加用力。

“沈指挥使现在可还没有能命令我的资格。”

沈知寒闻言哼了声,不再同谢无救废话,出其不意地踹向少年的心口。向后的巨大冲击力,让少年的手臂得以从谢无救的桎梏中挣脱而出。但下一秒整个人就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到了地上,身体连续滚了好几圈。

不等少年挣扎着站起身,沈知寒就抬起右脚踩在了他身上,把他死死地订在地上,自上而下俯视着少年。

“想杀的人就在你眼前,你为何无能为力呢?”

唇齿因为剧烈的疼痛颤抖着,不断呕出血来,几乎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沈知寒冷言接道:“因为你太弱了。”

“弱者....就活该被....被欺凌、折磨、践踏吗?”

沈知寒摇头:“当然不。”

“但是黑白不分的弱者便活该如此。”

少年错愕的瞪大了双眼,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起伏,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在说谁黑白不分?”

沈知寒反问道:“那你知道事情的全貌吗。”

少年一愣。

沈知寒继续说道:“陈寅自己写下的悔罪信,承认和交代了一切的罪行。”

少年回过神,急切地大吼,目光越过沈知寒,无比愤恨地落到谢无救身上:“都是他!是他将大人伤得遍体鳞伤,逼迫他写了那封信。”

“我都看到了....”

谢无救耸耸肩,不置可否。

“你们两个狗男女狼狈为奸,欺上瞒下。”

少年眸间的怒意彷佛地狱里永无止熄的业火,淬满足以审判和焚毁世间诸恶的凛然,想要将眼前的两人的骨血都尽数融化般。

沈知寒却半点没恼,轻笑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了林定权的悔罪书的拓本,轻飘飘地甩到少年脸上:“这是林定权亲自写的。”

“你一直跟在陈寅身边应当也多少了解林定权的脾性。”

“你认为林定权是我单靠拷打折磨便能让他松口担下不属于自己的罪责之人吗?”

少年的神情有了些松动,面色犹豫地低声呢喃道:“这...这怎么可能....”

他越将手中的内容看下去一分,脸色就惨白一寸,直至火焰微弱到如掌心流火般明灭不定。

他唇瓣嗫嚅着,攥着信纸的手不断颤抖。

沈知寒却丝毫不打算给他半分怜悯,只想将他打得更加碎一点。

她沉声开口:“接下来的事情,我也一并告诉你吧。”

“陈寅他们将赈灾款私吞后,调出的州府库银并不足以筑造一个稳固的防洪堤坝。”

“所以不过一年多就泄洪了。”

“不仅安麓县城一家被满门抄斩,随州代代积贫。”

“那场洪灾更是带走了数以千计百姓的生命。”

沈知寒盯着少年的眼睛,落地成声地质问道:“他们又何其无辜呢!”

少年的头不住地摇着,心中原本以为无可撼动的一些东西也在一点点崩坏:“大人他….明明一直教导我…覆舟水是苍生泪…..”【1】

“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沈知寒冷笑一声:“可不止如此呢。”

“大灾之后必定有大疫。随州的流民辗转于充、兖两州,也带去了灾疫。”

“那时的三州疠气流行。几乎可以说是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

“那最后为了控制疫情,你知道都做了些什么吗?”

“将染了病的流民聚于城郊,生生火焚至死。”

少年倒吸了一口气,瞳仁扩大了好几倍。

轰隆一声,是高墙骤然倒塌的声音。

人从来不是慢慢长大的,是一瞬间明白了这个世间从来都不美好。

沈知寒将脚从他身上挪开,徒留他一个人仰面愣在原地,望着苍穹不知道到底思量什么。一行清泪从他睁着的双眼中流下,划过脸颊,最后坠入尘土中,干涸成一小块水斑。

“你叫什么名字?”沈知寒问道。

少年一动不动,目光空洞又绝望。声音闷闷地回答:“周必安。”

沈知寒点点头:“是个好名字。”

“你的父母必然是希望你能一生安顺平乐。”

“才不是。”

“我出生的时候,母亲难产死了。”

“父亲觉得是我克死了母亲。便给我取了无常的名字。”

“他比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希望我早点被无常带走。”

沈知寒突然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朝谢无救望去。

必安无救。

她从前也疑心过,谢清夷的名字婉约清丽,一看就是在爱里诞育的孩子。为何可到了谢无救这里就半点也看不到希望,就好像他从出生起,就被言定了命运一般。

方才还事不关己地抱臂冷眼看着一切的谢无救。此时低低敛着眸子,让人看不清其间的变换闪烁的情绪。但是搭在右臂上的左手却紧紧地蜷在一起,指节处用力到发白,甚至浑身都有些轻轻地颤抖着。

此时天边的月亮悄悄藏匿到云层的后头,月光消隐后,夜色更加漆黑得没有一点空隙,浓郁到几乎要将他的存在都一并抹除。

而他躺在即将要把他溺毙的浪潮里,却舒展开手臂,任由自己如此沉沦下去,被痛苦淹没。

“谢无救…..”

沈知寒走到他身边,刚想开口说话。

谢无救躲开了她伸出的手,扭头离去。转身间甩起的发丝,恰好地在他露出脸的瞬间,将沈知寒的目光全然遮挡在外。

看不见他眼眶上越发积得猩红的泪线。

他差点要在她面前落下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李梦唐《咏史》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