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古来秦时镜(一)

“大人?”

温阅洲见沈知寒许久没有应答,只是托着腮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柔声低唤道。

“嗯?”沈知寒的心绪被召回,抬眸时眼里还有一丝离神的迷蒙。

“我方才只是在想,这种法子能不能让林定权开口。”

温阅洲歪着头,佯作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后,轻笑了一声:“对付林定权这种铜皮铁骨的武将,只怕大人得备把锋利些的刀子了。”

林定权这个人很有趣。

林家世代征战,满门功勋。先帝在时便已是十分显赫的门阀大族。

淳清年间,北疆乌珠尔部屡屡进犯,北魏南有南越分庭抗礼;西有西凉虎视眈眈,北部边疆不宁,朝政不安,隐有四面楚歌之势。

林家家主林寻平临危受命,坐镇北疆数十年,北疆九部虽然仍时有骚动,却再无人敢作乱。

偏偏林定权出生的时候,林寻平遭遇敌军围困,被滚落的巨石将忠魂永远困在了黄沙漫天,野马嘶鸣如荒原野草般永无止息的万里疆域。

此后京中便流言四起,都说将门世家出了个破军坐命的嫡子,克亲克友,临兵必劫。

林寻平死后,林家逐渐没落,而林定权也因所谓荒谬的命格论再没办法掌兵出征。

只得在京城这处四四方方的天远望草原寂寞的风沙,幻想着旌旗蔽空发出的猎猎声响。纵然他血里有风,觉得自己注定该属于战场。

而沈知寒觉得他有趣,倒不是因为这些。

林寻平其人最大的特点,便是爱求神。明明被神明之言困死一生,却又不敢不信,不得不信。甚至希冀着那些远在九重天上之人能够回应自己。

“若是攻心呢。”

沈知寒看向温阅洲,他那总是如同未吹皱的春水般平静温和的面容此刻如她所想要的那般映照出了相应的回答。

“那便无需刀剑。”

沈知寒勾了勾嘴角,冲着温阅洲挥挥手后转身,温阅洲看着她潇洒离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

大人去屠山大王了,他这个下属当然得负责把后院料理好了。

林定权有个习惯,每月都必须去城西一所道观清修一段时日。

那所道观刚来长安城不过几个年头,却凭借着归钟山亲传弟子的名头,在北魏八百佛寺道馆中,立稳了脚跟。

相传观主是个极为神秘的人,日日坐在经幡罗帷后的莲花座上,聆听众生悲苦,引人朝向极乐,却不肯被瞧清楚眉眼半分。

沈知寒是不信这些的。

与其说不信,倒不如说突然从某天开始不再相信有人能救赎自己了。

从前她也会害怕,害怕修罗索命;害怕罪业难消,可是自从那人死后,她便不再怕了。因为她终于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即使是再虔诚的人,也从未得到过上天任何垂青偏爱。这世间的因果轮回冰冷公正,从未停歇。

她的骨节不知不觉间攥得越来越紧,回忆像漩涡一样,要将她的心拖入长渊。她仰面抬起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伸出手挡住迷眼的灼灼日光。

片刻后,她将手放下,神色敛起。

就好像上一秒耳畔还是金戈相接,下一秒兵刃落地,远处传来寺庙早俦的磬音。

沈知寒牵了匹马,没多久就赶到了遏云观。

道观的位置依山傍水,观内虽古朴幽静,却处处显贵。不仅熏着冬日里最不易寻得的风荷香。连一路上的亭帐挂的都是千金难求的天青色软烟罗,风起绡动间,宛如立于青烟云海;檐上四角银玲轻响,远远听去,恍惚让人觉得有仙车鸾鸟飞来。

尤其是在积雪尚未消融,触目能及之处皆是一片空洞萧索的洁白之中,更显出一种天色清明之感来。

观内除了几个洒扫的小道童外既然一路上都未曾得见一个修习的道人。

沈知寒心中起疑,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一路向里。

在行至一间未曾上锁的房间门口停住了脚步。她的余光被房内挂着的一副画本能地吸引住。

待她驻足转身,轻轻推开房门,窥见那副画的全貌时,她仿若被雷击般怔愣在了原地。

那画上的白衣少女,衣袂翻飞,长剑负于身后,那眉眼分明和自己一模一样。

她不敢置信地走入门内,手轻轻抚上那副画,画已经有了些年头,纸张泛着黄,就连油墨都有些快要脱落的迹象。

她摩挲着画,突然间在指尖游移到剑柄的时候,浑身的寒意更甚。

那剑柄上清晰地刻着百身何赎四个字。

很少有人知道她曾经是用剑的,她有过一把剑,她将它取名为百身何赎。只是后来那柄剑断了,而她也换上象征着锦衣大权的绣春刀。

沈知寒站在原地,她张了张嘴,却没有一个字发出声音。

突然间,有道曾经沈知寒无比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沈指挥使,别来无恙。”

沈知寒猛地转过身。眼前的人虽然带着遮住半张脸的面具,但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总是带着微笑的嘴角,配着一双明澈干净的眸子,总是让人想起初生的小兽,总是雀跃地带着对降临的世间的好奇和爱,无比惹人怜爱。

就算过了六年,特别是对于男子来说一年便是一个样的成年之路。他的棱角还是依旧稚嫩柔和得像一个刚长成的少年。

“原来是你。”

沈知寒终于明白,很多简单的话在面对不想简单对待的人时,就没那么容易说出口了。

“你居然还活着。”

“神官大人。”

她的声音染上些哭腔,难以自控地轻轻颤抖着。

秦镜微微笑了笑:“我已经不是什么神官了。”

“现在的我不过是一个偶尔会被人骂着江湖骗子的寻常道士罢了。”

沈知寒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直直地看向他,就好像从前她总是在祭台之下仰望着那样。

祭台之上的少年,银冠高马尾,眉间一点红,风雪不染。圣洁得好像群玉山头最无瑕的一抹白璧雕刻而成的神子。

北魏人人信仰诸天神明,秦镜作为世代为民祈福的归终山亲传弟子,很小的时候就被先帝选中,做了祭祀典仪的神官。

后来因为天运加持,总是求雨得雨,祈胜获胜,先帝几乎把他捧成了福泽整个北魏的明月。

秦镜缓缓地摘下了面具,面具下光洁细嫩的脸颊上居然是张扬恐怖的刀疤。凌乱交错,宣泄着恶意的一道道伤痕。

沈知寒心下一惊:“谁干的?”

秦镜冷笑一声:“除了那个人,还能有谁呢。”

沈知寒的双眼睁了睁,无端的想起陈寅的手腕上也是这样密密麻麻的伤口。

她带着些试探地开口:“谢无救?”

秦镜不置可否。

沈知寒攥紧了衣袖,只觉得自己的心开始砰砰地猛烈跳动起来,她连忙追问道:“当时事变着火之时,大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秦镜的眼神一瞬之间变得无比冰冷:“那样恶心的记忆我不想再回想第二遍了。”

“若你想知道就去问问谢无救吧。”

沈知寒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人,他眸间流露出的厌恶憎恨,是她记忆里从来没有过的。

那个总是如琉璃般澄澈的少年,分明对所有人都怀抱着同样平等善意和关怀。

他一步步地走向沈知寒,逼得沈知寒步步后退,直到脚后跟撞到挂着画像的墙,秦镜才堪堪停下。

他举起手,指尖轻轻地从沈知寒的脸上抚过,一遍又一遍,极其眷恋地描摹着她的眉眼。

“知寒,曾经我喜欢这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

“而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仍旧如此美丽。”

“只可惜你再也得不到幸福了。”

他眸光沉了沉,漆黑得几乎要没办法照出沈知寒的影子:“你就要嫁给他了对吗。”

他停住的指尖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极力隐忍克制着什么。

“嗯。”沈知寒放纵着他的动作,没有出手阻止,只是想看看眼前的人,经年的仇恨到底把他浸泡成了何种模样。

他们从未离得这么近,就算是她最虔诚热忱地信仰着他的那些年也不曾;却也从未离得这般远,明明近在咫尺,却怀揣着各自的心事,两人之间隔着的是沈知寒看不清的六年光阴。

他突然不再言语,良久之后,叹了口气,默默将彼此之间的距离拉开,轻巧地换了个话题,神色恢复如常:“沈指挥使,这次来找我的目的,我大概已经知晓了。”

沈知寒洞若观火地笑了笑:“可小神官大人的语气,可不像是要轻松告诉我的样子。

她低头整理起有些被压皱的裙摆,等着秦镜回应。

“确实如此。”

秦镜温柔秀气的脸上,平添的那些狰狞的伤疤,连带着他总是充满神性的笑容都开始渗着些阴冷潮湿的寒意。

他望向沈知寒,缓缓说道:“知寒,我想让你去杀个人。”

“只有杀了他,我才能找回自己。”

沈知寒心中一惊,有种难以名状的悲伤突然收紧了她的心脏:“谁。”

秦镜勾了勾唇:“谢无救。”

沈知寒挑眉:“神官大人你应该知道他如今是我的婚约对象吧。”

“你是想让我去做那千夫所指的杀夫之人吗。”

秦镜将双眉凝起,眸子里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眼角红了红,周身的戾气一瞬之间全部收敛起。整个人重新变得温柔无害。

“我当然知道沈指挥使不会答应。”

“也罢,便当我是在无理取闹吧。”

沈知寒无奈地放柔了声调,半是哄骗半是认真地说道:“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中间到底发生什么。”

“但他让你毁容之仇,我答应你一定帮你报回来。”

“这是我,一个曾经秦镜大祭司最忠诚的信徒的承诺。”

说罢抬起头,直直地望向他的眼睛,诚恳万分地问道:“你相信我吗?”

秦镜的眸光闪了闪,好像又恢复到了从前纯良温顺的模样:“我一直都最相信沈知寒这个名字。”

“相信她拥有改变一切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