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诏狱丧易牙(四)

陈寅的府邸离北镇抚司很远,这些高不及国公勋贵,低不就寻常士吏的官员都爱捡着勋侯贵胄们住的瑞福大街附近落户,想着能沾上些高门大户的荣光,却也忘了富贵如霜刀,荣利之场最难居。

即使沈知寒早早便从谢无救那里得到了消息,没有浪费时间用锦衣卫的情报网去调查。但到的时候,沈知寒还是敏锐地觉察到或许为时已晚。

府邸门户紧闭,沈知寒敲响后许久,都未有人应答。

就在她打算一脚踹上去强行破门而入的时候,门突然开了道小缝,缝里一位小厮探头探脑地向外看着,在看清沈知寒时,立马反应过来想把门缝合起,却被沈知寒一只手撑了开来。

“这位小姐,今日府中不便,还请您回去吧。”

跌坐在地上的小厮拼命爬起来想要阻拦她的脚步,沈知寒轻巧的几个抬脚,瞬间就摆脱了他的纠缠,然后掏出了锦衣卫的令牌。

小厮瞬间吓白了脸,怔愣在原地不敢动弹,片刻后才木木地摸向自己的脖颈,不敢置信自己居然还活着。

渐渐地沈知寒开始明白这股异样是因何而起,丫鬟鬓发间卡着白花、小厮腰间缠着白巾,虽无灵幡灯笼或者奠纸挂着,但他们脸色悲戚,脚步似乎都比寻常人家的下人来得更匆忙一些,偶尔有一两个胆大的悄悄瞥一眼沈知寒,却又在触目的瞬间匆匆低下头去。

她在绕了好几过曲廊之后,从堂门大敞四开的正堂中看到了一口棺材。

棺椁旁边除了跪着一位夫人以外,竟再无旁人。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发鬓仅用根简素的木簪别着,但颊边细碎的发丝却依旧梳得分外服帖,纵然身形单薄消瘦地好像随意一缕长风都能将她托起,吹散在数九严冬的清寒里,却并不显得潦倒。

她目光凝望着堂中央的陈寅的牌匾,脊背挺直,虽然有些憔悴,也却毫无狼狈之态,依旧端着的是气度自持。

阵阵皮靴的踏声由远而来,像在死水中,惊起了一层层的涟漪

她听到沈知寒的脚步声,似乎早就预料到她会来一样,连头都没有转过去。

许是跪得有些久了,她的嗓音略有些沙哑:“沈大人来了。”

沈知寒在堂内环视了一圈,走到陈夫人的旁边,取了一根香,点在了陈寅的灵牌前,却并没有叩拜。

“陈大人是突然恶疾还是忽逢意外?”

“我这个做同僚的,在今日早朝时,居然没有看出来。”

陈夫人依旧没有看沈知寒一眼,她目光沉静,一直落在前方的灵位之上,语气也平淡得没有好像什么悲怆之意:“他是自杀。”

“无关其他,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沈知寒冷笑道:“陈大人仕途坦荡,只用八年就从地方小官坐到了刑部侍郎的位置。若是这样都不想活了,这朝中该有多少人得去死一死了。”

“沈大人又何必攀扯其他人?若论官运昌隆,整个北魏都无人比您更炙手可热吧。”

言及此处,她才转过头,沈知寒这才看到她那双眼睛,漆黑深邃,洗尽铅华。此刻,这样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知寒,像是要把她魂魄里的爱恨嗔痴都洞见。

“沈大人又感觉如何?”

“真的觉得快活自在吗?”

沈知寒同样坚定地回望向她,眼中没有半分动摇:“上位者若思杀伐,下位者只能引颈就死。居于许多人之上,自然是快活。”

陈夫人笑了笑,像是自嘲又像是怅然若失后选择的释怀:“是啊。一个权字,就足以压弯一个人的脊梁,焊死他的一生。”

她突然垂下头,伸出手摸了摸眼角的泪,,然后看着沈知寒,一字一句,落地成声:“希望沈大人永远只做这局中客,别当什么殉道者。”

沈知寒还来不及去思量这番话的含义。

她就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像苦守的残花终于坠落了高傲的枝头。

沈知寒心中一惊,弯下腰去扶,却发现她口鼻中流出黑血,一瞬便没了呼吸。

从她的袖中滑落出一封书信,正正好好落在了沈知寒手边。

沈知寒拿起书信,飞速看了起来。

信是陈寅亲笔写的悔罪血书。

说自己这些年虽然谨小慎微,却仍旧因为无法抗衡自己内心的欲望,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般度日。

他洋洋洒洒地交代他所做过的桩桩错事,但是大多是些细枝末节的罪名,随便抓住一个官员抖一抖都能掉出三斤那种。唯一真值得让他畏罪自杀的大概只有八年前的贪污赈灾款一案。

八年前他和还是长史的陆庭杰一道贪污了赈灾,谎称是遭山匪拦路抢劫,最后甚至用知洲权柄调了地方库银来填补其中空缺,导致后来随洲代代积贫,大小官吏换了一波又波。

而出乎沈知寒预料的是,他并没有用自己的死让这件事情就此翻篇,反而是一口将那幕后之人咬了出来。信中写了那人如何借自身的权柄保得他一路扶摇直上,又一人独吞了几乎全部的赈灾款。

字字句句言辞恳切,尽是悔意。就好像深怕读信之人心中存疑,又或是忌惮那人身份,不敢将其一道绳之以法。

沈知寒读完,攥住信纸的手紧了紧。这幕后之人的身份比她想象的还要棘手。她原以为需要抽丝剥茧方才得见光明的暧昧之处,却突然赤裸裸地将一切都呈现到她眼前。

没有铺垫,没有递进,真相像一把闪着寒芒的快刀,直接又利落。让沈知寒不可置信地怔在了原地,涔涔的冷汗几乎要把她后背浸湿。

不仅为了真相这处处透着可疑的揭开方式,还因为信中所提之人竟然是魏长川。

魏长川是魏明瑜的五皇叔,又是经历过两朝夺嫡之乱后,唯一剩下的亲王,圣上素来尊贤重长,给这位皇叔的殊荣恩待可以说放眼整个北魏都无人可及。

他面相不怒自威,性情又守序古板,因而他也算得上北魏瞧不上沈知寒的人里排头一号的了。

毕竟出生高贵之人大抵都会有些眼高于顶,瞧不上沈知寒这种没有金汤匙又能爬得如此之高的宠臣,更何况她还是个女子。

但是魏长川却几乎没有怎么为难过沈知寒,虽然每每与她共事之时,总是给些脸色,端着架子,偶尔出言带刺得下她几回面子。但到底没有真正弹劾过沈知寒些什么。

沈知寒心中清明,只因从先帝在世的时候,魏长川就早已是魏明瑜一党的了,和她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对于魏明瑜来说,沈知寒可能只是一柄用着顺手的好刀,而魏长川却是麒麟腾飞时生出的那一对羽翼。

刀生锈了可以换,羽翼却连筋带骨,无法轻易折断。

一时之间,沈知寒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就在她还呆立在堂中之时,突然从偏厅闯进来个小丫鬟,她在看到倒在沈知寒怀里的陈夫人时,惊呼了一声,手中装着水的铜盆险些打翻。

过了会儿,她秀丽的小脸皱了起来,泪珠也抑制不住得一滴滴滚落,她啜泣着,肩膀一耸一耸地走到陈夫人的尸首旁边。

把铜盆放到地上,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用打湿的水巾,开始小心翼翼地擦起陈夫人面上的黑血。

“夫人…夫人方才就让我打了水,说要洗脸。”

“夫人..夫人她最爱干净了…..”

“可惜以后…再也不能给夫人洗脸了。”

沈知寒看着这张梨花带雨的小脸和她宛如在擦拭着世间难寻的珍宝般虔诚无比的动作;想起那张轻如鸿毛却又能催玉山崩塌的信件,心情越发复杂起来。

但她心里很清楚自己不能在原地停留太久,因为她深切经历过,一个呼吸间的游疑,招致的无法挽回的谬误。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将目光锁定在了陈寅的棺椁之上。

沈将双手合十,闭目鞠躬了一会后,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掀开了紧掩的棺椁。

楠木馆盖掀翻的一瞬间在地上砸出巨大的响动,周遭的仆役被声响吸引过来,看到沈知寒双手撑在棺材边缘,聚精会神地盯着陈寅的尸体时都被吓得不知所措。

沈知寒刚要上手揭开陈寅身上繁重的衣物时,一根长棍忽然间打向她的手背。

沈知寒反手握住木棍,向前一拽。执着另一端的青衣少年被带得一个踉跄。但很快他就站稳了脚步,双手握住木棍,对着沈知寒怒目而视。

“大人才刚死,锦衣卫就来掀棺辱尸,真是好大的公道啊!”

沈知寒单手握着长棍,冷冷道:“陈寅犯了罪,就该归锦衣卫管。”

“哪怕他已经埋了,我也有权刨出来。”

少年一脸正气,厉声道:“做如此天怒人怨的事情。沈大人不怕遭报应吗!”

沈知寒笑了笑:“我要遭的报应已经很多了,等死了再说吧。”

说罢用内力一震,木棍登时断成数截,连同少年一起被击飞出了几丈。

少年倒在地上吐出几口血来,想爬却爬不起来。再也没有不怕死的敢上前,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知寒将陈寅宽大的衣袖拂开。

只见陈寅手臂裹着好几层纱布,干涸的黑红血迹印出刀割留下的伤口形状,数不清有多少道。但是都并不长,甚至都避开了要害之处。

可见伤他的人,根本没有想致他于死地,只是单纯地享受着凌虐的快感;享受着猎物因为疼痛涣散的眼神和失去理智的百般顺从。

甚至这些刀口的朝向都十分的整齐自然,就好像……是本人用另一只手自残时留下的伤痕。

可陈寅整个嘴唇都泛着紫黑,分明就是服毒自尽的。

沈知寒眉头紧锁,沉思了良久,抽出怀中的信烟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