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的侧室里,谢无救坐在桌边,衣衫半褪。白皙劲瘦的肩背和手臂上因为失血过多,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刀口的边缘已经凝出了血痂,微微泛着黑色。
替他清洗包扎的大夫双手竭力地抑制着颤抖,但却因为谢无救似笑非笑得注视着他的眼神而变得有些难以控制。
毕竟谢无救阴晴不定又睚眦必报的性子,长安城人尽皆知。他深怕一个不小心按到伤口处外翻的皮肉,弄疼了这位爷。自己的脑袋下一秒就该落地了。
“这位大夫可以不要再抖了吗?”
谢无救悠悠地开口,语气虽然懒懒的听不出愠怒,但唇间溢出的一声不满的啧,被大夫敏锐地捕捉到,连忙想下跪道歉。
但在跪到一半的时候,就被沈知寒托住了手臂,生生站了起来。
“北镇抚司大夫不多,方才我让他们去给被谢掌印折断手臂的小千户接骨了。”
“就从城里给你请了一个,谢掌印难道和百姓计较吗。”
谢无救扯了扯包到一半的布条,朝沈知寒挑挑眉:“我现在这样可是全拜沈指挥使所赐啊。”
“难道还不能挑剔点了吗?”
沈知寒点点头,神色认真地回答到:“当然可以。”
她从大夫手里接过工具,坐到谢无救旁边:我来替谢掌印包扎,这样的待遇够高吗?”
谢无救勾唇笑了笑:“沈指挥使这是来伺机报复我还是担心我将今日之事告诉陛下,特地来讨好一番呢。”
沈知寒:“谢掌印若想去告我这状便尽管去告。”
“若叫圣上知我们如此离心却开口应下婚约,天子雷霆之怒,你我便共同承担好了。”
她的指尖轻轻地在谢无救裸露的伤口上游移着,若有似无地勾起一阵细密的痒意,混合着疼痛一起。
谢无救的喉结滚了滚,抓住了沈知寒的手腕,眸光沉沉:“既然夫妻一体同心,那请沈指挥使好好包扎。你也不想我失血过多死在你这北镇抚司吧。”
沈知寒定定地看向谢无救,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自然不想。”
“也请谢掌印赶紧放、手。”
谢无救知趣地松开了手,咪了咪眼睛,扬扬下巴示意沈知寒快些包扎。
沈知寒被使唤了,虽然心里略微有些不爽,但是面上还是选择隐忍不发。她拿起银针在火上烤了烤就开始仔细替谢无救缝合起伤口来。
谢无救盯着沈知寒认真的侧脸,眸光明灭不定,似是有无数种情绪在交织流转,但是最终除了微微绷紧的手臂外再没显出半分。
沈知寒受过很多伤,多到连她自己也数不清。她用树枝强行固定过折断的肢体;也用过脏布缠过血流不止的伤口。然后做完这些简单的却能让她不至于完全失去行动能力的事情后,继续提起刀,战斗到对方最后一个人倒下。
她对自己从来都是很随意的,像这样仔仔细细地缝合伤口倒还真是第一次。
所以…做的难免不像样了些。
谢无救的眉心跳了跳:“沈指挥使还真是…..不拘一格。”
沈知寒头抬都没抬:“我自己弄都是来回穿几下,合上了就行。”
“你就知足吧。旁人还没命让我缝呢。”
谢无救笑得意味深长:“那在下真是荣幸之至。”
随着剪刀咔擦一声的响动,沈知寒密密麻麻爬虫一样的缝合线也算是完成了。
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点了点头。
真是太细致了!
可谢无救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沈指挥使亲自包扎的伤口,也算是没有白受。”
沈知寒刀了他一眼没有理会,指尖开始不紧不慢地敲起了桌面。
谢无救用余光暼了一眼她的动作,心下了然:“沈指挥使有话要问我吧。”
沈知寒见他如此从善如流,便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道:“特地跑来诏狱闹事杀人,难不成你是陆庭杰的同伙?想来灭口?”
谢无救自嘲地笑了笑:“同伙?”
“沈指挥使羞辱我也不必用这种方式。”
“在下是残缺之人,如何做陆中郎将的同伙。”
说罢还抿了抿嘴唇,垂下眼眸,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好像沈知寒是刻意挑他伤心之处往上撒盐的大恶人一般。
沈知寒却不买他的帐,她可太知道那些拿他是太监不能行人事明嘲暗讽的人是什么下场了。即使是她也不可能像现在这般平平稳稳地同他对视着。
谢无救表面上飞扬恣肆,明快畅达但其实偏执敏感至极,残缺的身体是他面对每一个健全之人时自动带给他卑微的利刃,时时刻刻悬在他头顶,让他的灵魂永远享受不到自由安宁。
所以他才会渴望那般渴望权利,只有高于他人的地位可以让他即使不以一个完全的男人身份活着,也能将脊背挺直。
沈知寒神色凝了凝:“谢掌印应当知道我不爱寻人开心,也从不拿人的短处说笑。”
“我在尊重你,也请你不要自轻自贱以此来答非所问。”
谢无救愣住了,他看向沈知寒,向来从容的面具上少见有了一丝裂痕,挣扎的心绪顺着有些失控的表情流露出来。片刻后他叹了口气,有些幽怨地开口:“这年头拿钱办事可真不容易。”
他正了正神色回答道:“确实是金吾卫找我帮的忙,这一点我没有和沈指挥使撒谎。”
“只是他们确实不是让我来救陆庭杰,而是想让他死的”
“他吞的铁片呢,也是你们锦衣卫的刑具。我只不过顺手碰掉了而已,这可不能怪我啊。”
“至于同伙,陆庭杰犯的是杀头的死罪,我可没有那么傻,为了那些蝇头小利与他同谋。”
“更何况八年前我还在做什么,沈指挥使很清楚吧。”
沈知寒疑道:“八年前?”
谢无救点点下巴:“嗯。”
八年前…陆庭杰….
电光火石间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迅速捕捉到以后,像有一支冷箭突然从无人之处射了出来,让她一阵心惊。
“八年前….随州大雨水祸,恐生洪涝,圣上命陆庭杰去押送赈灾款。”
谢无救淡淡开口道“据我所知,陆庭杰半道遭遇过山匪拦路,赈灾款丢过一回。”
“但是最后受灾第一线的安麓县的防洪堤坝还是盖起来了。”
沈知寒点点头接话道:“圣上因为陆庭杰忠勇机智,平了匪患抢回了赈灾款,而未曾怪罪他将赈灾款弄丢了一回。”
谢无救耸了耸肩膀:“可是不过一年多,那堤坝就塌了。几十万两雪花银搭出的堤坝如此不牢,安麓县县丞,可是因此被满门抄斩啊。”
说罢他看着沈知寒眨了眨眼睛,故弄玄虚道:“我有一个绝对重要的情报可以告诉沈指挥使。”
“虽说用锦衣卫的情报网去查,确实能查到。但是我就是想卖沈指挥使这个人情。”
沈知寒低头勾了勾嘴角,很快就换上了一幅春风和煦的表情,柔声应道:“那还望谢掌印不吝赐教。”
谢无救似乎是很满意沈知寒的这个反应,刚还想多吊她两下。就发现沈知寒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手搭在了他手臂的受伤处,而且隐隐有要越发用力之势….
他只好作罢,乖乖地开口继续说道:“那个死掉的子絮确实不是一般的花魁。”
“她是随州安麓县知县的长女,当年灭门之时在外闯荡江湖,躲过了一劫。”
“沈指挥使,这死人的话,也要听一半疑一半才是。”
陆庭杰死前同沈知寒说自己是受人指使,此刻将此事盘了一下,灭口之实似乎已经跃然纸上。
她的指节微微曲了曲,心头却有另一个名字慢慢浮现了起来。
如此大的天灾人祸,安麓县知县满门抄斩,却有另一个人同陆庭杰一道平步青云。
刑部侍郎陈寅。
他是先帝在位时期随洲的知洲,后来不知道是攀上了哪张青云梯,从地方调到京城后,便一路扶摇直上,坐到了刑部侍郎的位置。
刑部官员众多,于陈寅这人,沈知寒倒真是没有过多的印象,庸碌寻常、谨小慎微,大抵如此。
毕竟能在她这里留下些许记忆的人,不是卮酒向人倾的甘国老;就是剑折不改光的铮铮骨。前者见她便满脸堆笑,极尽阿谀奉承之能;后者当着她的面就能将她贬损成君子不耻的万恶之人。
若真是如此,陈寅能在这四时起浪的一汪海水里,稳稳地驶着一叶舟,藏身远祸,倒也算得上有些慧心之人。
照理来说,陆庭杰该入刑部,由陈寅解决。若非锦衣卫偶然入局,这步棋下到这里,便该结束了。执棋之人用青天高堂上的剑,光明磊落地斩了自己的后顾之忧。
但是沈知寒清楚陈寅绝不是站在最后一层帷幕里的人。或许行至如今这场死局,他也该是下一枚被扔进废棋篓里的弃子了。
她沉吟片刻刚要起身离开北镇抚司时,谢无救却拽住了她的衣角。他们再次以一种上下之势彼此对望着。
“沈指挥使,可要好好想想如何报答我的提点之恩。”
“还有将我伤成这样的抚慰啊。”
沈知寒目光沉了沉:“你想要什么?”
谢无救举起了两只手指放在唇边:“我只要沈指挥使能实现我两个愿望。”
沈知寒挑眉:“你是在和锦衣卫讲条件?”
谢无救毫不避讳此刻沈知寒的言语间已经带上了些凌厉,直直地撞向她的眼睛:“是啊,毕竟锦衣卫指挥使大人的承诺。
“可是….累珠难及。”
两个承诺?沈知寒在听到的时候只觉得有些好笑,没想到谢无救胃口居然还挺大,旁人连开口都不敢提的事情,他一要便要双倍。这份胆量又何尝不是他所言的累珠难及呢?
沈知寒点头:“我答应你。”
谢无救伸出没受伤的左手:“拉钩。”
沈知寒愣了片刻,不情不愿地将小手指搭了上去:“一言为定。”
谢无救放下手,突然没头没问地问了句:“沈知寒,只是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你为何如此执着地想要查下去。”
他仰着头,一贯精明狡黠的狐狸此刻竟然露出了孩童般无知困惑的神情。向来能洞察万物的内司掌印第一次表现出了不解。
“因为奇怪。”
“缠在欢爱里的打斗痕迹以及虎口的老茧或许并没有那么不符常理,但是陆庭杰确实是做了违背性格之事。”
“只要有一丝疑云,我就该把它吹散。”
“这是锦衣卫的责任,是我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