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又一个夜晚,暮色四合,明蟾先起。
宫门庭影深深,越过紫禁城无边静寂的夜色,远处飞檐金顶辉煌,石阶重叠绵长,放佛只要一回头就望不尽的来路。
沈知寒脚步急急,行于流光脉脉的金楼玉阙之下像片沉默冰冷的云。
谢无救却只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好像方才那封诏令只唤了沈知寒,没有唤他一样。
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有些暧昧地交织在一起,谢无救挪了挪脚步,灯火中投下的阴影,恰好能将沈知寒的挡住。
就好像影子在拥抱一样。
沈知寒懒得搭理他这幅悠悠然的样子,头也不回地加快了脚步。
但在快走远时还是举起了手里的刀晃了晃:“误了面圣的时辰,触怒了龙颜,我可不会替你收尸。”
“相反,我还会把你腿砍下来,让你下辈子也跑不快。”
谢无救愣了一秒,旋即伸了个懒腰,跟了上来:“好残忍啊———”
他走到沈知寒身旁歪着脑袋凑到她脸侧,眼神幽怨:“怎么能对亲夫如此辣手无情呢。”
沈知寒也扭过头看向谢无救,不知道从何处掏出来把小匕首,刀柄托住他的下巴。
银制的刀柄在冬日里格外地冰寒,激得谢无救白皙的脖颈都起了一层细密的小点。
可他却从善如流地曲了曲膝,好让自己的视角处于沈知寒之下。
沈知寒垂眸,嘴角浮起一丝满意的微笑,说出来的话却毫不留情:“只要旨意一日未下,婚礼一日未成,谢掌印说的这些话,都算调戏。”
“调戏良家妇女,轻薄放浪,典律里怎么判需要我和掌印重复一遍吗。”
谢无救像是听到什么闻所未闻的稀罕事似得长长地哦了一声,但语气又很快下落,面上露出纯良无害的不解:“你是吗?”
沈知寒听出他言语间的讥讽,将手里的匕首转了个旋收起来,反用右侧长刀的鞘击了下谢无救的小腹。
“我确实不是。”
语气有些闷闷的。
谢无救揉了揉略有些吃痛的小腹,看着说完最后一句话就扬长而去的沈知寒,总觉得在明明灭灭的宫灯流光下,她的背影却孤单又清寂。
好像一直以来望向她时都是这样的背影。
刚一进养心殿,书案后的魏明瑜从堆积如山的奏疏里抬起头来,朝后靠去,细长白皙的手指慢捻着玉珠,随意地暼了两人一眼。
他看人总是淡淡的,带着平和亲切的笑意,却难掩饰其间的锋芒毕露,像是一把裹满了糖霜的刀子。
“来了啊,都起来吧。”
“方才一同在酒楼品茶?”
沈知寒与谢无救低着头应道:“是”
“朕先前听闻你们二人私交极差,如今是看来流言如絮,不可全信。”
沈知寒霎时间心念电转,立刻从容答道:“同为皇上效力,必定戮力同心,何来离心交恶一说。”
魏明瑜闻言嘴角微曲,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知寒一眼:“知寒不愧是我大魏脊梁,国之柱石。”
沈知寒躬身:“微臣愧不敢当。”
“你总是这般,倒是让朕不知道如何赏你才好啊。”
“此番以如此迅雷之势平匪祸,擒乱臣,安平民,知寒功在社稷,朕一定要好好嘉奖一番。”
“只是…..”魏明瑜面露难色,像是有些苦恼:“这寻常之物,恐怕知寒早已司空见惯,反倒显不出朕的心意来了。”
沈知寒心下了然,先行跪地谢恩:“臣只是尽分内之责,不敢邀功请赏。无论陛下赏赐何物,都是臣无上的荣光。”
魏明瑜嘴角笑意愈浓,十分满意沈知寒的反应,也不再假意端着些疑虑:“知寒已过桃李之年,还未曾婚嫁,朕也算是与你一道长大,代你父母为你说门亲事如何。”
沈知寒下意识抬眼望向谢无救的方向,而他也正好看向自己,两人目光相接的一瞬,雕金砌玉的巍巍宫殿退却成了茫茫荒原中默然而立的囚笼,风是日复一日的喧嚣,飞鸟浮云偶尔经过,唯独笼中关着失翼者的悲哀。
她的心短暂有过一瞬的荒芜,但抬起头,仍是一字一句,毅然决然地说道:“臣无父无母,自幼跟随陛下,能得陛下亲自赐婚,不胜欢喜。”
魏明瑜转着珠串的指尖掐进珠隙,定定地望向沈知寒,片刻后才开口:“那不知,对这桩亲事,知寒可有心仪之人。”
沈知寒突然扭过头,定定地看着谢无救温柔地笑道:“臣觉得谢掌印就很好。”
谢无救虽在意料之中,却也还是愣了神。他从未见沈知寒笑得如此纯粹,眼中流转的脉脉的温情,无比真切明朗,就好像他真是她心许之人一样。
魏明瑜似是心情舒畅了些,将珠串甩了下并握在手心里,又将视线移向谢无救,颔首道:“无救呢,可满意?”
一直未曾多言的谢无救,垂着眼眸让人看不清其中神色变幻,只是低低开口道:“沈指挥使自是我这种人不可多得的良配。”
魏明瑜闻言点了点头:“两位爱卿是朕的左膀右臂,能促成此段良缘,朕心甚慰。”
两人齐声道:“日后必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魏明瑜挥挥手:“旨意我拟好后送到你二人府上,婚期我也会让钦天监择个好日子。时辰也不早了,回去好好歇息吧。”
走出御书房的时候,天色已然完全黑了下来。
临近夜市时分,街上的人和车马越发多了起来。
长安城没有宵禁,夜市通晓不歇、热闹非凡。
每逢夜晚,丝竹之音、鼓乐歌笑、人潮声浪,散落在城池里的每一个角落。柳陌花衢,茶坊酒肆,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布衣草民,在此刻都是一样的,享受着夜色降临后特有的欢愉。
沈知寒换上了常服,却依旧安静得像是被强行画在了一幅热闹的市民生活图景上。周遭小贩的叫喊声,总是花样百出。或用一些新奇有趣的打油诗来取巧;或是编成简单的民间小调,声韵吟哦也是家家不同;有些用绵软的吴侬细语不争不抢,只引有缘之人驻足。
她一声不落地听着,处在这样有烟火气的喧嚣之中,心却反而愈发宁静。
沈知寒刚打算回府休息,在路过东市的时候却停住了脚步。
东市的薛记豆腐坊的瑛娘,是远近闻名的豆腐西施。摊子就支在从朱雀大街拐向东市的岔路口,生意红火,不仅仅是因为老板娘水灵得如葱拌豆腐。这奇好的位置也是一个原因。
豆腐摊往往是早市时分生意最好,上午次之,到了这黄昏日末,新鲜的豆腐已经都卖得差不多了,且夜市灯火酒绿,豆腐摊就显得有些清汤寡水,让人没什么兴味,此刻便冷冷清清得没什么客人。
沈知寒随便寻了一个位置坐下来,方才在淘洗黄豆的瑛娘站起身来,用水巾擦了擦手,笑吟吟地问:“客官想吃些什么?”
沈知寒并不知道可以吃什么,思索了一下回道:“豆腐。”
瑛娘听到的时候微微愣了一下,但在看到沈知寒虽然穿着简单,衣服的布料绣工却都非凡品,心下了然,只当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小姐头一遭地来了小豆腐摊尝鲜了。
“虽然我们家的豆腐,直接吃也是很味美的。但是如果不是带回府,在这里吃,我还是建议做一份豆腐花会更好哦。”
“我的豆腐花浇的是最好的小磨坊古法榨得的芝麻油,然后浇些新晒酱油,撒上葱花,多少人都贪这一口神仙也求不来的鲜呢。”
沈知寒抬眼认真看着瑛娘,她在说这一切的时候,眉飞色舞的神态,像初绽的那一点荷尖上滚动的露珠,灵动又鲜活。
待她讲完,沈知寒点了点头回应道:“好。”
突然一道清亮高扬的声音插了进来:“豆腐花可以做甜的吗,老板娘。”
沈知寒眉心跳了跳,果然看到谢无救神色坦然地坐到了她对面。有些简朴的茶棚里,他罕见地换了身鲜亮的鹅黄色,虽然不及外头如流火般的灯影绚丽,却也像团小小光晕,张扬而热烈。
“要我说,你还真是有点阴魂不散啊。”
“这路就这么宽,大家都得走,沈指挥使如何能说我在跟着你呢。”
“况且,”谢无救拉长了语调,双手撑在桌上身子朝沈知寒倾去,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她耳侧低声呢喃:“我现在无论如何对沈指挥使都算不得调戏了吧。”
末了唇瓣还故意暧昧地蹭了下沈知寒的耳垂,柔软的触感激得沈知寒一阵恶寒,下意识一脚就朝谢无救踢了过去。
谢无救轻巧地躲过,嘲讽似得朝沈知寒眨了眨眼。
沈知寒手刚朝刀上按去,却被突然上前和谢无救解释的瑛娘打断了动作,她皱着眉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确认道:“客官你确定要甜的豆花吗?”
谢无救点点头:“加些红砂糖姜汁,如果有桂花干的话,再撒上些桂花会有风味不少。”
瑛娘为难道:“红糖和姜汁是能有的,桂花确实没想过要存些,我试着给客官您做下,如果做得不好,也希望客官多多包涵了。”
谢无救向瑛娘温柔地笑了笑:那是自然,我这个人脾气很好的。”
闻言沈知寒放下了手里的茶盏,待瑛娘走后,她收起了弯弯绕绕的暗讽和打趣争机锋的心思,异常直白地说道:“谢掌印若算得上脾气好,这天底下怕是没有恶劣残忍之人了。”
谢无救却罕见地没有反唇相讥,语气郑重地回问道:“沈指挥使如此介怀过去之事,你我又如何一同走过未来人生的数十载。”
沈知寒没有说话,夜风静谧无音,却不知把她的目光捎向何处。
此时,月上九重,夜市到了最热闹的时候,整条街遍地宝马雕车,处处香风盈盈。与豆腐摊内快要凝结的氛围皆然不同。
站在一旁的瑛娘虽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觉察出气氛不对,只是远远地看着,几次想上前说些什么,却又松开了捏着衣角的手。
半晌无言。
最后到底是沈知寒打破了沉默,她站起身,高挑清瘦的身型逆着光投下的小片影子,却几乎要把谢无救完全挡住。
“我走自己的路,一个人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