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五年的冬天,整个紫禁城噤若寒蝉。
一个混在西域皮草商队中来京的秀才,用一纸状书,在江南官场烧了一把前所未有的大火。
江宁府三洲间的匪帮,与官府勾结,侵占私地、掠夺民脂。坐拥着江南三洲满地黄金的官员,日啖的不只是荔枝三百,还有血肉数盅。
明昭帝震怒,当即下令让锦衣卫指挥使沈知寒奔赴江南查清此案。
长路迢迢,早在沈知寒到达江宁府之前,几大寨的流匪,就被引入檀洲城内,流匪杀平民,府衙烧罪证。
火光接天,哀鸿遍野。
大火三日未绝,天际线赤红滚烫,江南温润潮湿的风被烤得干裂燥热,阁楼上崩下来的火花坠到城中河道的连成一片的荷花上,在荡漾的碧波上,烧起了流火。
街道上,桥洞下,池塘里,尸体压着尸体,无论生时身份如何天差地别,此时都只会化作一团谁也认不得的焦黑腐臭,蜷曲在地上,目光的尽头是流淌着赤红的万里苍穹。
当沈知寒打开城门的那一刻,丘陵一般的尸山倾覆而下,他们前赴后继,燃烧着血肉之躯与希望都没能推开的城锁,此刻挂在门外的人间里,光洁如新。
锦衣卫花了数月,才在无数被烧得面目全非,几乎无法辨认的尸体中,寻得了蛛丝马迹。最终在江南通往西域的马域古道上抓住了假死的檀洲知府一家。
次月,不堪重刑的檀洲知府韦霖泽供出了江宁府其他二洲徽洲、泯洲数位官员与匪帮来往的细据。
江南官场至此,星月换色,天翻地覆。
自檀洲启程,途经若水、鄢都,快马加鞭赶了半个月,长安城还未可见。雪,却毫无预兆地下了起来。
沈知寒一行,刚巧行至最近的卞阳驿。拴了马卸了鞍,钻进驿站的茶棚里,一人讨了杯冒着白烟的浓茶祛寒气。
“前两天也没觉着有多冷,这雪怎么就这么下起了。”
“前两天?那可刚出徽州府没多远呢,今儿个已经快到长安了,这北边地气和江南有处比吗。”
“雪一下,回京的进度又得耽搁不知几个时辰。”
“可不是嘛,好不容易结了个这么大的案子,还以为顺利结束能早点回去和夫人报喜呢。”
沈知寒一边听着其他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抱怨着这来得不应景的雪,随意地将头侧向萧陵的方向。
这种寒气往脊背里流淌大雪天,能结束数日的奔波,坐下来喝杯滚烫提神的浓茶,纵然因时运被误,生些不满,也不该是他这般左顾右盼,坐立不安的模样。
不是身上放了跳蚤就是心里藏了心事。
萧陵是她亲自从十四卫所提拔上来的,当初只是单纯看中了他身上的勇武过人,但是时间久了,她发觉萧陵最珍贵的其实是那份少年果敢和藏不住一丝阴翳的坦荡。
沈知寒并不是一个疑心很轻的人,但她更愿意忠于自己用时间窥探的答案。
萧陵被沈知寒盯得直发毛,刚想要开口,沈知寒就转过头,将视线随意地挪向远处。杯中的几缕热气袅袅升起,却又迷失在唇齿间的大雾中:“下了这么大的雪,那些送信的鸽子,会往哪里飞呢。”
萧陵心下一惊: “…..大人您都知道了?”
“从还在檀洲时,你收了第一封信,我问你信的内容,你撒谎说裴夜让你带点江南特产的水米糕回去开始。”
“路过金平城的时候你说要去买金盏糖;青泖村头的那棵银杏树,你去捡了白果说要治咳嗽;琉玉堤旁的桂花,你兜了些说要回去让阅洲给你酿酒。都跑去收信了对吧。”
“这么多人来提醒我,我该成婚了,可真有意思。”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人。”
“你那点心思差点没写脸上。”沈知寒这才瞥了瞥萧陵:“还有,裴夜从来不吃甜的,下次撒谎的时候,别嘴转得比脑子快。”
她放下杯盏:“信还不拿给出来给我念念。”
萧陵从刚才起就一直低着头,不敢直视沈知寒,她每说一句,他的脸都烫上一度。但是见她不像是要生他气的样子,长舒了一口气,终于踏踏实实喝了杯茶,润了润嗓子。
但是刚拿出信要读,复而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几度想要开口但又将话咽了回去。
温宴知白了他一眼从他手里抢过了信纸:“你如厕呢?”
但在看到内容的时候,向来沉稳冷淡的温宴知,一丝不乱的表情也罕见地出现了动摇。
沈知寒的好奇心反而被他们勾了起来,向温宴知摊了摊手示意把信拿给她。
温宴知攥了攥信纸,嘴唇快抿成一条线:“大人…”
“我不晓得你什么时候也变成这样磨磨唧唧的性子了。”
沈知寒没等温宴洲反应过来,一个转手轻劈向他的手腕,信纸就轻飘飘地从温宴洲的手中飞出,落到了沈知寒面前。
沈知寒飞速扫了几眼内容。片刻后就将信纸折了三叠撇到了茶桌上。她抬起头看向自己几位下属的脸,一个个紧紧盯着她动作,连大气都不敢喘。
“脸白得和鬼一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们要嫁人呢。”
北地的雪从来不会宁静,方才没起的寒风,此刻猎猎地吹着,掀动大片大片的雪花,像纷飞的珠箔,填平了茅草顶间寸寸的沟壑。
沈知寒的视线移向茶棚外广阔的天际,这样大的雪,初霁后的雪光应当能够破照这山河万里吧。
萧陵惊异地看着沈知寒嘴角居然浮现出一丝笑意,在心里大呼不妙,大人莫不是气傻了。
毕竟让锦衣卫指挥使与内司掌印共结连理这件事实在是泼天的荒唐。
这些年沈知寒爬过多少尸山血海,躲过多少明枪暗箭,才让当年逐渐式微,大权旁落的锦衣卫重复往日荣光。
就算不论沈知寒是功在社稷的国之柱石,让一个方才年过桃李妙龄女子嫁给宦官,也是有违伦理背离人常之举。
萧陵越想越觉得气血上涌,他捏紧了拳头,刚要拍案而起,沈知寒却先他一步站了起来。
一言未提方才书信的内容,而是自顾自地让人将女眷家属的囚车朝能挡雪的棚里挪了挪,分了几碗热茶过去。
其他人只当是她暂时不想提及此事,想要些清净,于是闭口不敢再继续谈起。
沈知寒他们坐在驿站还算宽敞的茶棚里,不必风雪浇身,有杯生温的茶维持着周身的暖意,再加上习武之人个个气血足,倒也耐得住。
而囚车里拘着的数位,在几月前还是白玉作被金做床的权贵富庶,此刻却只能穿着粗麻织做的囚服,在风雪四面侵袭的笼中,寒铁贴肤。
方才蜷缩在一处取暖的老老小小,颤巍地爬到囚车边,小心翼翼地抬眼观察着不远处的沈知寒,试探地将手伸出,在见她没有什么反应后,急急地接过了茶碗,仰头便朝喉里灌下,漏下的茶水在她们脖间凝成道道冰晶。
喝完这碗救命的茶水,她们看向沈知寒的眼神,却依旧和一路以来的一样,并未改变。
恐惧、怨恨、憎恶、以及深不见底的——绝望。
沈知寒却丝毫不放在心上,这样的眼神她早看过千百遍。旁边的人奇道:“倒是少见大人是这样的事。”
“从韦霖泽他们在法纪之内如此罔顾君恩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家眷无论有无参与,都难以在礼制之外寻得任何私情了。”
“她们的命运由不得自己,至少在这一刻,我留给她们些为人的尊严。”
“我行事向来慈悲。”
慈悲???
萧陵听到沈知寒从容淡定地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险些没把嘴里的茶喷出去三尺远。
曾独自一人一夜之间剿灭了南越隐于北魏都城的军机营。
令各国闻风丧胆的北魏鹰犬沈知寒,桃李之年便已经坐上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靠的不仅仅是辅佐圣上登基的从龙之功,更是因为其手腕铁血冷厉,武功精绝高强,男子也难望其项背。
可以说整个朝野上下,没人听见沈知寒落在自家院前的脚步声,不抖上三抖的。
若硬要说这样的一个人与慈悲有什么关系,大概只有悲字沾点边。所有被她盯上的人,最后的结局大抵不是悲就是惨了。
沈知寒见萧陵一脸的难以言喻,问到:“你看起来好像有什么意见。“
萧陵浑身一哆嗦,连忙摇头:“没有没有!肯定没有!大人平日慈悲,我们都知道的。”
“你说是吧,宴知。”
温宴知突然被萧陵肘了肘,拉出来挡刀。斜眼瞥了瞥萧陵:“嗯,大人自然最是慈悲,不然像你这样没脑子的人,早在十四卫所的时候就被轰出去了。”
他刚想反驳,看到沈知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瞬间像被雨打湿了的猫,毛耷拉下来,乖乖低下了头,一幅我什么气都不敢出的样子,默默喝起了茶。
其实沈知寒一直都知道的。
世人对她的评价,她最清楚。或是贬她以女子之身立于朝堂,古今从未有之;或是讽她毒辣专横,铁腕之下人人退怯;亦有斥她戕害同僚,是在霍乱国本,兴起上下风浪。
她从来都不在乎。
因为只要她觉得,自己所行之事从无过错;只要皇上觉得她没违国法,未负君心。
那她便是一个慈悲之人。
谁也没有再说过话,半响的无言过后,沈知寒冷不防地说道:
“我觉得你们未免有些太瞧不起我了”
她的声音平淡仿佛只是在于自己对话,在万事万物都渺远空蒙的雪天,好像随时都会和雪一起落下,然后再被其他前赴后继的雪花掩埋在一地的洁白里。
温宴知和萧陵闻言都愣住了。
沈知寒扭过头,定定地看向他们。
那种直接热烈,又带着永不回头的执拗与决绝的眼神,他们有很多年没有从一直沉浮官场的沈知寒身上看到过了。
“我从没憧憬过结婚生子,更不会为了嫁给谁这种事情而伤春悲秋。”
“我答应过自己的,此生为国为民,为自己而活,绝不做他人附庸。”
“如果是嫁给谢无救的话,我觉得你们更应该恭喜我才对。”
“我终于得到梦寐以求的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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