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bking

下课后,章肆川拿起自己的粉色水杯去接水。

可能是因为快没水了,水流出得特别慢。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运动板鞋踩在瓷砖地面上的声音。

饮水机里的水差不多章肆川侧接完就没有了,但毕竟后面还有同学。

“快没水了呀,我接一半——”

她边说边扭过头。

话语在触到身后之人的面孔时戛然而止。

穿着红白校服的男生姿态闲散,站在逆光里。

白皙的指尖勾着黑色水杯的杯带,瘦长的双腿微微分开。

漆靡的黑色眼锋锐利,下颌冷白,飘向一边的视线在章肆川转头说话时适时交汇。

眉毛微微上挑,像是回应。

但……

本来想说“我接一半,给你留一半”的章肆川的笑容瞬间一收。

接着刚才的那句“我接一半”,面无表情地往下说:“再接另一半。”

她转回头,到最后水流按滴往外出了也不停手,势必不给段浪京留一滴喝的。

“……”

这天下午,章肆川继续去操场练习普通话。

篮球场上仍有许多人在打球。

操场西北角有一棵硕大的枇杷树,她走到树下时,恰好有一只灰羽红喙的长尾鸟扑闪着翅膀从她头上飞过,栖息到树干上。

章肆川站到树下,双手举着练习资料,张嘴,吸气,发声,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重复练习。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

鸟儿从树上飞到她的旁边。

她把资料放到一边,抱着膝盖蹲到小鸟面前,乐不可支地看着灰毛鸟抖擞羽毛、昂着下巴,脚尖一点一点跟走模特步似的极尽高傲的闲庭散步。

忽然。

“阿肆。”

一声喊叫从前面传来,走猫步的鸟儿一个趔趄,略显狼狈地哗啦飞走了。

章肆川噗嗤一笑。

站起来,问顾梨:“怎么了?”

顾梨走来有些急,还在喘气:“你不是还有些书没领到吗?老乔让你现在去领。”

等章肆川和顾梨搬着书走到半路上。

章肆川忽然想起走的时候一着急,把练习普通话的资料丢下了。

她“呀”了一声:“我东西落操场上了。”

顾梨:“那我帮你把书拿回去,你先去操场上找找?”

两个人抱着的书还是挺多的,而且本来顾梨就是帮她忙,怎么能最后还让她一个人全拿回去。

章肆川摇摇头说:“没事,我先搬回去,再去操场上找吧。”

等把书抱回座位,章肆川奇怪地“诶”了一声。

“怎么了?”顾梨问。

“怎么在这。”看到桌子上好好摆着的A4资料,章肆川有些迷糊,不太确定地说,“我什么时候回了教室一趟吗?”

周五晚上吃过饭,章肆川怀里圈着张狗蛋,在沙发上练习“八百标兵……”。

老章和秦女士肩靠着肩,站在一边:“照这个架势,再过几天,估计咱们张狗蛋都能狗吐人言了。”

秦女士:“小荔枝这教育方式有问题吧。”

“怎么说?”

秦女士一指张狗蛋的狗粮碗。

老章瞪大眼睛:“难道……”

秦女士点点头。

“小荔枝丧心病狂到靠跟狗蛋抢食来督促狗蛋学习?”老章震眉。

无语爬上秦女士的额头:“不是,你看碗里剩的,两天了,狗蛋连平常一天的粮都没吃完。”

秦女士总结道:“张狗蛋被小荔枝教育的,都食欲不振了。”

老章点点头:“你这么一说,确实是,我们张狗蛋眼睛里都没有光了。”

秦女士一拍老章的肩膀:“老章,狗蛋的快乐童年就交给你了。”

接受了组织伟大使命的老章义气凛然地敬了个礼:“保证完成任务。”

下一秒,老章带上春风化雨的微笑,端着水果坐到认真念绕口令的章肆川旁边:“闺女,歇歇,歇歇。”

看着面前红澄澄的草莓和老爸关切的眼神,章肆川抬起脸,感动地回以一个微笑,从盘子里捻起一颗草莓扔进嘴里。

草莓果肉在唇齿间荡漾,清爽的酸甜感在味蕾上爆开。

吃了两颗草莓,章肆川看到依旧一脸慈爱注视着自己的老爸,挥手道:“没事,爸爸你别担心我,我不累,我还能学!”

老章:“那是这样……你不歇也行,你让狗蛋歇歇。”

章肆川:……

十分钟后,深受排挤的章肆川背着一个小挎包,垂着嘴角拉开黑色的防盗大门,楼道里飘来的风吹起了她的发丝,刮膨她单薄的衣衫。

在离开之前,章肆川表情幽怨地看了眼两人一狗坐在沙发上,其乐融融吃草莓的一家人,她丢下一句格外沉重的话:“你们会后悔的。”

“等等!”

刚作势迈出一只脚的章肆川弯了下唇角,她就知道,老妈舍不得自己。

她仰着下巴,双手叉腰,很为难地说:“既然你这么不想让我走,那我就——”

手指被挂上了一个分量不轻的塑料袋。

章肆川疑惑地睁开眼。

秦女士:“顺便把垃圾扔一下。”

……

好,很好,今天我要是不离家出走一下,我就,就跟张狗蛋姓。

最后,章肆川找了一个离家门直线距离足足372.56米的荒凉小天台。

石灰色的老旧天台上,她气鼓鼓地拉开小挎包,拿出自己的普通话资料。

她站在一盏微弱的白光灯泡下。

“哗哗”,纸张翻动。

轻灵的少女音在夜空里淡淡扩散。

缓慢,但有一种执拗的认真。

直到。

耳朵里传来一阵推拉碰撞,铁罐撞墙的激烈声音。

平静被打破。

天台正下方是个没有路灯的小巷。

借着稀薄的光。

章肆川看到一群高大的男生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势力明显分成了两拨。

围成一圈的杂毛男生,对面是一个鹤立鸡群的黑衣少年。

明明势单力薄,却一点也没有处于下风的弱势气质,反而让人多的那一方,更显局促。

倾斜的月光落入幽暗的小巷,照在孤身少年的英挺鼻梁上,也映亮了他的一枚鼻尖小痣。

少年松松垮垮地站着,单肘支在旁边堆放的木箱上,下巴微敛,一副游刃有余,宠辱不惊的模样。

悠闲到像是来遛弯的。

跟对面那伙“来啊!是兄弟就来砍我”的街霸气质形成了鲜明对比。

只是忽然,似乎察觉到上面有人,遛弯的少年斜斜向上看来,眼尾深长,目光锋利。

如同对望。

章肆川猛地背过身,蹲在天台下。

心如鼓噪地跳动起来。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怎么是他?

葱白的手指扒着砖墙,等心跳慢慢平息,她小心地抬起身子,借着遮挡向下看去。

局势很明朗,一场多对一的群架。

段浪京对面的那群人来者不善,乌泱作乱。

章肆川手指有些发抖,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划了几次都没解锁屏幕。

按下电话的图标,她颤着手,在拨号界面上按下了110这三个数字。

正要按下通话键。

哐当一声,巨响一震。

她身子一抖,手机砸到了地面上。

章肆川紧张地咽了下唾沫。

打战地捞起手机,按了几下手机都没反应。

她一边重启手机,一边紧张地看着下面。

被踢飞的铁罐子在巷子粗糙的地面上发出滋啦滋啦的噪音。

像是大战前的号角。

暗巷里。

领头的黄毛挑着眉毛:“喂,你现在跪下来叫我一声爷爷,我还能放你走。”

对面的少年脸上表情莫测,原本半个身子落在阴影里。话语刚落,他轻轻动了一步,向前。

黄毛们不自觉地摆出了防御的姿势。

月光斜照,少年眼睛里露出渗人的冷气,望向他们的目光如同看一堆垃圾。

领头的黄毛心里毛毛的,生出些胆怯。

却听到对面黑发少年倏的笑了一声,一字一顿道:“爷——爷?”

似是示弱。

黄毛看这人这么容易低头,眼中又露出轻狂的光,嘻笑着说:“真听话,孙——”

“啊——”

劈头一阵疾风,快到黄毛身后的人都没看清怎么回事,黄毛已经被踹到墙上,沿着墙面滑下来,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

“想到下面陪我爷爷?你们先排个队。”黑衣少年掀眉,语调张狂。

段浪京神色冷淡,随手从旁边拖起一块废旧的木板,“刺啦”在地上划出明显的摩擦音。

“算了。”他嗤笑一声,活动着手腕,不屑地一抬下巴,“你们。”

“还是一起上吧。”

五官深刻、骨骼分明的野性少年黑发乱飞。

狂妄至极。

“草。”

“干他。”

乌压压的。

一群被挑衅的街霸奔上来。

段浪京随意地钳住对面砸来的手腕,提脚一踹,闪身躲过背后的冷棍,又硬接了一拳,同时毫不手软地挥向对方。

几个回合之后。

黄毛马仔们满身是伤,抚着胸口。

一个小腹被锤了一拳,胃似乎都要吐出来,一个脸骨被重重砸伤,捂着脸嘶叫,还有一个直接被怼到木箱,腿在外面挂着。

粗气重喘。

几个小子对视着。

“哥,这干不过啊?”

“那怎么办?”

“跑呗。”

“跑得了吗?”

“谁知道……”

蓄势待发的焦灼下。

“哐啷——”

铁皮撞在地上的声音从头顶炸响。

而后,一道声贯云天的加粗女声响起:“辣儿来的小娃子吵老娘清梦。 ”

皆是一怔。

几个人趁着战斗力一绝的黑发少年注意力分散,搀着黄毛狼狈地逃了。

等到下面的声音平息。

背部紧贴着天台的章肆川才松了一口气。

她回想起自己刚刚的表现。

应该……还可以吧,没有十成像,但也有七八成了。

毕竟,她可是从小听着这个吼声长大的。

同样,她也丝毫没有怀疑这个吼声的威慑力。

她家街上,再皮的小孩,玩得再疯再野,只要听到王奶奶的大喊:“辣儿来的小娃子吵老娘清梦。”

都会屁滚尿流,鸟兽群散,慌不择路地滚回家去。

“再哭就把你扔到王奶奶家”,在章肆川老家社区,可比吃人的狼和鬼怪什么的,管用多了。

更何况这帮京北城的,绝对是平生第一次听到这么泼辣的方言话。

章肆川扒着台沿,脑袋慢慢上移,小心翼翼地露出一双黑润透亮的荔枝眼,小巷里空空荡荡,不见一丝人烟。

都走了。

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落到了肚子里。

月亮高悬在漆黑的空中,晚风发凉,章肆川摸着自己的胳膊,按开手机上的时间,才发觉已经很晚了。

得赶紧回家,还有,再也不要来这了。

她顺着漆黑的楼梯下到小巷里。

或许是刚刚围观了一场未遂的群架,而且这条路又黑又暗,像潜伏着什么怪兽,章肆川的心里莫名不安。

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隐隐约约的,似乎还能听到身后若有若无的呼吸声,章肆川头皮一紧,脚不沾地地往前跑去。

“喂。”

寂静里一声响。

章肆川跟个弹簧似的跳了起来,双腿迈得更快了。

“跑什么。”

沙哑、懒散、不耐烦,又夹着一份熟稔。

顺着声音的方向,少年颀长的身影露出来。

眯眼看清靠着墙的模糊轮廓,章肆川长出一口气,捂住自己狂跳心脏。

黑衣少年抱着双臂,背靠着墙,折腿向后踩在墙上,眉骨高扬,仰着下巴,没有看她。

像个冷漠的雕塑。

仿佛刚刚开口说话的不是他一样。

少年鼻尖,颧骨挂着两道血红色的伤口。

在刚才那场交锋里,他也受了伤。

松垮的黑色短袖褶皱明显,凌乱的领口撇向一边,露出半截清晰的锁骨。

精瘦的小臂上蹭着一团团灰,夹着暗红色血丝。

线条感很重的少年骨骼明朗,单薄但锋利。

不知道从哪打来的光落到了少年身上。

映亮了他的周身。

章肆川眼睫轻颤,基于人类本质对美的追求,她大概很难忘记这一幕。

野性难驯的少年乌发杂乱、脸上挂伤、身影瘦长,身后是灰质的墙,是带着光的方形出口,头顶是没有星的漆黑夜空和被灰云遮住的朦胧圆月。

一阵风起。

地上的废弃易拉罐滴滴溜溜地滚着。

段浪京原本半垂的眼睑散漫地抬起,看向她。

云被风拖走,一轮硕大的黄月亮,自他背后,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