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仔细的盯着面前的少年瞧,她想:如果是什么都不记得的曲径看如今的慕闲,看他在自己狼狈时将自己的外袍披在地上为自己垫脚,听他说与自己互许终身,再见他青山之资,怕是要动心的吧,不但要动心,还要怪他有些轻浮孟浪,对好多人笑。
“我觉得师弟……聪敏,且值得信任,看得懂复杂的账本,承担了不少事务,宗门有如今的繁荣,师弟功不可没。”
栈道上的风从东吹至西,将慕闲脚边的几片落叶卷至了崖底,少年的身影与秋风相应,他笑着道:“师姐,我心里乱,你却独守着一片清清白白,实在狡猾。”
曲径回他:“师弟可是有什么要说的?不妨直言。”可她在心底说:‘哪里狡猾,甚至都有些谈不上绝对的清清白白。’
曲径想,他兴许会继续问,若他继续问了,自己又要如何回答?
但慕闲最后只是说:“没有,只是山下魔族之事疑窦丛生,我心中优思过甚,看着师姐如今这副不过分忧虑的样子,有些嫉妒罢了。”
两侧是青山环绕,虫声喋喋,燕雀啁啾,脚下有山风绕林,草木芊芊。
曲径听见自己同他没什么感情的说:“师弟也需放宽心些。”
他们从栈道上下来,又绕去了侧峰。
锁着曲庭的房中并未供灯,一晚过后,曲庭便隐约感到身上已经结痂的疤痕似有脱落的现象,除了有些痒,还会时不时的传来一些轻微的刺痛感。
曲庭忍着不去碰那些疤,而是将自己的后背紧紧的贴在冰冷的墙壁上,靠着凉意压下去这股子的痒劲。他尽量让自己多睡一会儿,睡着了便能暂时忘记身上的痛痒。
半梦半醒之间,曲庭听到了有人唤他:“二师兄。”
他认出了声音的主人,没有起身,而是继续闭着眼,笑着同慕闲道:“三师弟你可算来了,今早送来的吃食可太不行啊,米都生了虫子,我如今这么可怜,他们总不至于是想借此机会要我练习辟谷吧?”
他对修炼一道向来没有天赋也没有兴趣,旁的师兄弟们练习辟谷的时候,他常觉得饿,便干脆在自己屋子里藏了一堆果子,背着师尊偷吃,辟谷自然也没辟成。
曲庭有时候怀疑,娘生他们的时候,是不是将身上的灵气在阿姐那里用光了,到了他这里就只剩下了点边角料。
门外的慕闲安静了片刻,然后道:“我给了以寂峰负责后厨的弟子三两银子和几颗增长修为的丹药,他们答应我给你预备最好的吃食。”
曲庭听他这么说,困意消下去了大半。
门内负责后厨的弟子,多半是同自己一般,修为欠佳,拿了这些丹药,三两银子,没道理连几顿好些的饭菜都不给他。
门外曲径和慕闲一听他没了声音,正有些担忧,却听门里面的曲庭骂道:“一群混蛋,要钱不要命了是不是,小爷出去非得给他们告到宗主那儿去。”
曲径打开手中的食盒,从袖子里抽出一方丝帕将里面的两块绿豆糕包好,从那门上的小方口递了进去,她同曲庭道:“我们带了糕点过来,你若是觉得饿了便吃一点。”
门内的曲庭没想到曲径会跟着慕闲一起来看自己,从前阿姐没失忆时,常是对自己恨铁不成钢,这点他自然是清楚的。如今失了忆,连他是哪个甲乙丙丁都不记得,居然来看自己了,不仅如此,还给自己带了糕点。
他站起身走到门前,接过用丝帕抱着的那两块绿豆糕,犹豫着唤了一声:“阿姐?”
“嗯。”
曲庭听见她回应自己,笑了,语气难得温柔的问道:“阿姐这几日过的还习惯吗?这小子没有对你说过奇怪的话吧?可千万别叫三师弟将你教坏了。”
他拿着手中的绿豆糕啃了一口。
曲径只道:“你勿要担心,我已经适应了很多。”
她担心曲庭,道:“大师兄为你请了三十抽鞭子,一定伤得很重。”
曲庭赶忙咽下嘴里的糕点,糕点咽的太急,险些呛到他自己,他伸手顺了顺胸口,慌忙道:“不重不重,三师弟给我拿了伤药,今日便已好的差不多了。”,说完他还忍不住伸手去碰了碰自己后背的痂,被碰过的地方变得更痒了,曲庭直骂自己手贱。
他不想叫曲径担心,于是趴在门前,同外面道:“阿姐,我很快就能出去了,你可得好好的。”
门外的曲径回复他:“好。”
曲径垂下眸子,心道阿娘生了个傻小子,哪有挨了鞭子的人反过来安慰她这个只需要抄书的人的道理。
整日奔走除魔,从前怎么就不知道多给这傻小子带些甜甜的糕点来。
曲径临走前,听曲庭同慕闲说悄悄话,他说:“查账归查账,你要是真想动手,我寻思着你多半是打不过的。”
日头高挂在正南边的天空上,分外灼人。
曲径慕闲二人动身向书房走去。
慕闲手里拎着食盒走在前面,曲径踩着他的脚步紧随在后面。
一深一浅的脚步接连踩过同一片落叶,晴山色的外袍拂过长满青苔的石阶。
天气不再似盛夏一般,山风中多添了几许凉意。
行至一拐弯处时,周边已见不到其他门内弟子的身影,待到这时曲径才张口同慕闲道:“昨日我同眠云师妹下山时正好遇到了下山采买的芊芊师妹。师妹同我们说,门内的食材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要一一登记在册,领取十分麻烦,所以才会自己下山采买。”
慕闲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她。
“山上的东西比山下的贵,既然是精挑细选的,为何曲庭还会吃的不好?”
慕闲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他回答道:“门内所需要的食材向来是分开采购的。”
“门中尚未完全辟谷的高阶弟子一般是安排半月进一次食,宗主和三位长老房中每隔两天便要填一次少量的瓜果,有外客来时也需要上些瓜果糕点,这些时候所用食材和瓜果都是精挑细选的精品。”
“但门内高阶弟子尚不足两百人,其余的四百余名弟子大多都尚未辟谷,对吃食的需求要大上许多,所以门内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大批量的采购一批平常的食材,但一般都是些米面粮油加一些瓜果蔬菜。因着分开采购的缘故,同样的食材的价钱也会有所相差,所以才会将所有采购来的食材一一登记在册,以免拿错用错,年底核算时会对不上账。”
门内采购的账务都是陆影在管,曲径很少过问,这还是头一次听说分开采购的事情。
慕闲接着又道:“至于二师兄所食的生了虫子的米,应当是一些年长生了虫的米没有及时处理,反而被以寂峰的师弟们拿来给关禁闭的弟子们吃了。”
慕闲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我特意给了后厨的师弟三两银子和几颗丹药,本来是想着三两银子足够他一个月的伙食,还能剩下来点让那师弟拿去,这样他一定能照顾好二师兄。如今看来,这是拿了我的钱,翻过头便忘了。”
曲径明白,这偌大的一个宗门,弟子众多,瓜果蔬菜不易放置,但米却是一定要囤的。弟子们有时外出游历,有时下山探访,时不时还有其他宗门中人前来拜访,人员出入变动不好计算,有些常年的旧米再正常不过。
但旧米也不易浪费,禁闭本就是在处罚弟子,吃些旧米也确实说的过去。
道是道,理是理,每一样都说得过去,但慕闲到底是没说出她想知道的消息。
慕闲见曲径的神情明显是还未宽心,于是便道:“从明日起,二师兄的吃食我亲自来送,这样便不至于吃到旧米了。”
曲径忙道:“他既是我的胞弟,自然应当我来送。”
慕闲倒也不同曲径抢这活儿,反而顺着曲径道:“也好,那就叫师姐来送饭,如此一来,我只需要送师姐去见二师兄便可。”
曲径:……
这同你来送又有多大的区别?不过是多了个她罢了。
曲径问他:“那三两银子你不去要了吗?”
慕闲少见的挑了挑眉,他歪过头,神情温柔而又带着些许的无奈:“自然是得要回来的,我又不是冤大头。”
曲径忍不住笑了,她心道门下的这些弟子,通过各式各样的由头,应当是没少诓他的钱。
二人来到书房时,屋内空无一人。
慕闲将手中的食盒放在墙角下,他走到一张矮桌后面,从桌下取出了一沓白色的宣纸,研墨后,执起了笔,拿出了一本从前由曲径抄写好的宗门要义,开始在纸上抄写。
曲径在一旁的矮桌前坐下,她瞧着慕闲的动作,心里猜测着他或许也是在帮自己抄写,但又不好直接问,若是猜错了,便显得她自作多情,于是她取了个折中的法子,夸赞慕闲道:“都说字如其人,师弟的字定然不错。”
慕闲哪里猜不到她的这些简单心思,但他也不戳穿。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嘴角,索性便没有抬头,手上继续抄写着要义,语气轻快的同曲径说着:“我虽不会模仿笔迹,但七百遍的要义很多,我少抄一些,只要笔迹的差别不是特别大,便可以穿插一些单页进去,想必以寂长老也不会一页一页去翻的。”
前人有言,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这话用在除魔上未必全然能有所应验,但若是用在他们这些弟子和长老之间,倒是分外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