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湾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海据说名叫荒海,山自然便是望月崖。
海湾和山崖都呈弯月状,卜室建在弯月的中央,而潮音洞则位于弯月的月芽尖儿上。
黄池国有非常完备的国史传承,《国史》内附录着国内四岛详尽的地图。丹青被“罚”抄了国史里的海寇纪事本末,顺便对照着翻了翻一遍地理志——这就用上了。
只是从明月湾去潮音洞,路却不是那么好走。须得翻过一片礁石乱岩。
正赶上涨潮的时候,海浪涌得且急且乱。礁岩下是无数旋流暗涡的黑水,礁岩上白浪如飞沫浮雪乱拍乱溅。前脚才踏过的礁石,一个回首的功夫,便已淹在水下了。
所幸这两个都不是什么骨脆身弱的凡夫,纵使被封了法力,肉|身也依旧水火不侵的强悍。对此倒是不觉得畏惧。
只是这反而加深了丹青的忧虑——白凌云好歹是白水宫的首徒,四明山洞天未来的主事人。修为必定不弱。纵使丢了记忆无知无觉,肉|身也不会因此削弱。
能淹死海寇的潮水肯定淹不死他。祝余若轻举妄动,只怕不但报不了仇,反而激起他的警觉。
黄池国的女子确实似乎多多少少都懂一些法术,祀女馆也有自成体系的传承。但就丹青所见,这里的法术偏向祝术和幻术。能调控风雨、消除瘴疫、疗愈疾病、增长气运,造一些颇为震撼的结界、阵法。却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若论对道统法理的阐释,以及以此为根基延伸出来的变幻无穷的法术,怕比外间最差劲的修士也不如。
真打起来,祝余必定不是白凌云的对手。
她不免就有些焦急。
所幸明月湾并不大,纵使道路不熟,得边走边找,她也还是很快便找到了一个十分符合描述的洞窟。
立刻不假思索的便钻了进去。
进去之后,正要出声呼唤祝余,便听到深处传来人声,“似乎涨潮了,我们还是早些出去吧。”
“急什么,今日是弦月潮,潮水最多也就淹到那条石阶——看到阶上水线了吗?而且,潮音洞就是要涨潮才好看。”
——虽经洞窟重重回声淹没,却也能听得出,正是祝余和白凌云。
丹青心里便骤然松懈下来——她并非海民,从未亲历过潮汐。所知晓的海外故事要么是从书上学来,要么就是辗转从师弟风长空口中听来。故而全然没想到这一层,倒是虚惊一场。
如此看来,祝余并无在此报复白凌云的打算——至少没打算在此淹死他。
暂时还不必担心祝余吃亏。
她正要回头拖蔺轻尘出去,交换一下这一日各自收集到的情报,以便讨论后续方略,便见蔺轻尘已揽起衣衫,径自往洞窟深处走去。
这洞窟被钟乳石隔开,左右两分。左边洞窟幽深开阔,一眼望去只见四面怪石嶙峋,罅隙纵横,钟乳石自高阔的穹隆上垂下,千姿百态。中央一处高台。右边的洞窟略浅暗些,一目到底。
祝余和白凌云在左边。蔺轻尘自是往右边去。然而两边空间相通,回声往复,一点动静都能传的满洞皆响。若在此讨论,必然惊动他们。
丹青忙跟上蔺轻尘,正要示意蔺轻尘随她出去说。
谁知一探身,便对上蔺轻尘一张颇有些情绪的脸。
丹青着实不知自己又怎么招惹到这个麻烦精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不难伺候也就不是蔺轻尘了。
此刻她既不能开口,又不可能直接把蔺轻尘拖走。
干脆便转了思路——就让蔺轻尘留在这里听墙角吧!
她刚好回卜室搜一搜白凌云的房间,看看有无线索。
然而只是一个错神的功夫,回头便见海水已经淹上了鞋面——潮音洞呈口袋状,洞口高,但洞势低。海水一旦没过洞口,立刻便会倒灌进来,将出口封死。淹了鞋面,也就意味着海水已经开始倒灌了。
丹青:……
丹青转身就跑——也就堪堪来得及拔腿,便听身后水势奔流之声。倒灌的海水落地翻成浪头,咬着她飞奔的背影,便拍到了她身后的石阶上。差一点就将她身上那唯一一套衣服给泡成海带。
而等她在洞窟深处落稳脚跟,蔺轻尘已经好整以暇的走到洞窟深处一处肖似桌椅的钟乳石台前,取了酒具给自己斟了杯酒。
丹青:……
丹青再回头——海水便已经彻底将入口封死了。
蔺轻尘这一日莫名的贴心。
见丹青看着洞口,怅然若失。便也递了杯酒给她。
这洞内湿气重,她先前又顶着浪花奔跑许久,此刻确实也觉出凉意了。
便接过杯子,喝了杯酒暖身。
便听蔺轻尘道,“我是决然不会趟水出去的,你死心吧。”
——那声音居然并未扩散出去,而是透过手中酒杯直抵她耳畔。
丹青忙翻了酒杯来看,却是在早先那处罅隙里蔺轻尘给她用过的杯子。
蔺轻尘道,“同心杯。”
丹青:……谁会给杯子取这么莫名其妙的名字啊!根本都不协韵律。
“不想趟水还不简单——你拿件避水的器物出来便是。”这小财神也确实有些洁癖。
“累了,不爱动。”
“……好逸恶劳!”
但这也确实是他本性不错,毕竟他是法宝流的招牌,纵使跟丹青这种实力的杀神对决,也很少需要亲身上阵。今日居然亲自跟着丹青跑到洞窟里找人,已经够反常了——也难怪他脸色这么臭。
丹青用不了避水诀。又没得换洗衣裳,也颇感为难。
好在潮水应该也涨不了多久。便干脆也找了块尚还干净石台坐下。
虽在夜间,这洞窟里却十分明亮。
海水漫上来后,不知是何物漫洒在水面上,令水面染上幽蓝色的光。随着水波荡漾,在洞窟墙壁上映出一道道摇曳的光的涟漪。人在其中,宛若置身星河之上。
远方海浪的声音低缓温柔的传来。
洞窟石下想是也有暗河,正远远近近哗啦啦的流淌着。
又有水滴从钟乳石上滴落下来,滴滴答答高低错落。
这幽静的石窟不知何时竟成了一张天然的琴台,洞窟内所有的水的演奏,交织成一首逍遥自得的夜歌。
丹青一席红裙坐在石台之上,而蔺轻尘立在水边看风景。
一时竟觉得如这般平和相处,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而洞窟那侧,白凌云和祝余想来也有同样的感受。
“真美啊。”白凌云的叹息声传来。
“嗯……”祝余说,“若能为自己选择墓地,我其实更想死在这里。若死在了死地,人生也许便没那许多憾恨了吧。”
“你还年轻,都还没见过大千世界,说什么死死活活?”
祝余“呵”了一声。不知是笑是应。
白凌云又道,“不知这光是从何处出来?看这光色有些像海市所产的夜光缎,却似乎更亮更华艳些。”
“是霜华螺。只长在黄池岛的洞窟里,涨潮时才出来。我们这儿用它染丝——你看我身上的霜华染,比海市的夜光缎如何?”
“更美,更……”
后面的话不知为何就听不清了。
似乎隐隐传来些意味不明的声音。许久之后,才又有低哑说话声,“对不起……我一时情难自禁。”
丹青还在想有什么好情难自禁的,祝余妹妹可在说她想死在这儿啊,这会儿不该关心关心她的情绪吗?!便听白凌云又道,“阿余……你愿意把自己交给我吗?”
丹青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蔺轻尘已向她走过来。
丹青忍不住吐槽,“这个白凌云到底想干什么。”
那边祝余也调笑,“要怎么交?”
不知什么东西落入水中,水波猛的一漾,摇晃的光在对面石壁上打上了巨大的影子。
长的黑影把短的推倒了。
丹青猛的回味过来,霎时间暴起——天杀的白凌云!阿余她根本什么都不懂!她要弄死这只禽兽!立刻!马上!
却被蔺轻尘一把按住,“祝余是鬼。她知道这是在做什么。”
而仿佛印证蔺轻尘的话一般,祝余的说话声也随即传过来,“云公子是要与我行鱼|水之欢吗?”
“……嗯。”白凌云点头,“阿余知道该怎么做吗?”
祝余道,“在话本上读到过。情之所至,死者可以生,生者可以死。云公子要与我做这事,是因为爱我,愿意为我生死吗?”
“嗯。阿余愿意吗?”
于是短的黑影,伸出手臂揽住了长的黑影。
丹青:……
洞窟那一侧的声音越过钟乳石的墙壁阻隔,断断续续的传过来。
丹青凌乱的定在石台上,手足无措,一时只想把自己扔进水里淹起来。
而蔺轻尘淡定的站在她的身侧,一边听,一边不时发出一声轻笑。
不知过了多久,这令听墙角者生无可恋的漫长合奏终于结束了。
白凌云似是有些辛苦,靠着墙壁坐着,手指梳着祝余的头发,说得略有些喘,“真不愿同你分开,若能常来岛上看你便好了。”
而祝余道,“不如你带我一起离开吧。”
白凌云似是卡了片刻,“……你不是说,祀女不能离开本岛吗?”
“确实是有这个规矩。不过大巫并非不通人情的老古板,我去跟她商量商量,她应当会同意——还是说,云公子你不愿带我一起走?”
白凌云忙道,“当然愿意。”厮磨了一阵,才又道,“只是适才交缠,方觉出你体质极是寒凉。只怕受不了外间热毒——你去找大巫商议,我也趁这几日先为你配一料护体的香丸吧。”
祝余道,“嗯……”又揽上他的肩膀,“再来一次?”
白凌云似是受了一惊,忙道,“此处实在寂冷,还是改日吧。”
祝余有些悻悻然,“好吧。”
两人便各自穿衣。
丹青这才发现,潮水不知何时竟已退去了。
……而白凌云和祝余若要出洞,肯定得往这个方向来。
他们这会儿再跑,已经来不及了。
她心虚至极,慌忙上前抓住蔺轻尘的衣领,“我没法用隐身术,你可有隐身的法宝能用?”
蔺轻尘金棕色的瞳子里笑意轻漾,映着洞中幽蓝夜光,也映着她的身影。活色生香。
他轻笑道,“没有——看来不免要被捉个正着,”他一抬眼,“被那个云公子记恨上了。”
丹青:……
丹青没他这般厚脸皮,却也知道他是在“玩”。
这男人真是时时刻刻都可恨的让人想摁住他撕咬一口。
不就是玩吗,谁还不会?她干脆便也放开了廉耻,直接上手去撕他的衣服,“那就只好让他看回来了。”
蔺轻尘被她推到石台上,犹然半仰着身子看着她笑,“你就这么直接动手,不说点什么铺垫铺垫?”
丹青不过跟他赌气,直接从白凌云那里搬来一句,“第一次可能会有些疼,你忍一忍。”
蔺轻尘:……
忽而脚步声传来。
白凌云和祝余的影子已落在他们对面的石壁上。
丹青血气已全涌到头上,然而羞耻到极点便也淡然了——不就是听墙角被捉吗,多大点事。
她正准备起身迎接社死瞬间,却不防一把被蔺轻尘按住。
随即一轻纱一扬,将他们稳稳遮住。
——蔺轻尘果然有能蔽形隐身的法宝。
白凌云似是听闻动静,向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
却只见洞窟寂然,水滴从钟乳石尖上滴落。
便放下心来,随着祝余一道离开了。